白日事故(38)
若是一个清醒的许唐成,大概绝不会在这时拂了寿星的面子。但易辙非常庆幸许唐成现在并不清醒。他垂着眸等着许唐成再说话,却突然被一只胳膊勾住脖子,逼得他不得不微微弯了腰,靠近了身边的人。
“替得了。”许唐成迷迷糊糊地笑着,搭在易辙肩上的手还抬了抬,抚了两下他的耳朵。
易辙发现许唐成一喝多了就爱动手动脚,上次也是,他记得他一直捏着自己的脖子玩。
无论于桉说什么,许唐成都总是一句“替得”,于是,这杯酒终还是进了易辙的肚子。
但易辙喝了,于桉却不动。他一直看着许唐成,好一会儿,才偏偏头,朝易辙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我要喝么?”
易辙懒得理他,便抬抬眼皮,说:“你随便。”
从第一次见到于桉起,易辙就不喜欢他。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发现于桉总盯着许唐成看,二是他发现他总莫名其妙盯着自己看。现在也是这样,于桉动了动身子,半笑不笑地盯住他,忽然问:“我怎么从没听你跟我叫过学长或者哥什么的?”
没想到他突然朝自己伸了矛头,易辙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根本没有要回答的打算。他挤出一声“嗯”,算是在人家的场子,自己所给予的最大程度的礼貌待遇。
于桉倒也不恼,只笑了一声,然后拍了拍许唐成的膝盖,对着一直在摆弄人家耳朵的人说:“你这弟弟挺有个性的。”
本来应该被喝掉的酒又被于桉原封不动地端了回去,但再有人要和许唐成喝酒的时候,都被他劝住,说唐成喝多了。
没人再来打扰他们,许唐成像是彻底安静了下来。他没去点歌,也从没拿过话筒,就一直挨着易辙坐着,背靠在沙发上。没有动作,没有声音,易辙甚至有好几次都以为旁边的人已经睡着了。
但转头去看,才发现他一直都是睁着眼睛的。大屏幕闪过的画面都在他的眼中落下了踪迹,而易辙每次都是匆匆一瞥,便又匆忙转回头。
他本想着,许唐成喝醉了的话,自己就早点带他去睡觉。但身旁的人这样不吵不闹,似乎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便开始猜测,或许,许唐成的酒量比自己想得要好。
肩上一沉,有软软的头发碰到了他的脖子。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易辙心里忽地排出一个空格,再然后,便是猛然涌出的酸涩。
他在枕着自己肩膀。亲密到像是依靠。
现场会唱歌的人不少,包厢内气氛热烈,欢呼声和起哄声也从不被吝啬。一片嘈杂混乱中,易辙只觉得整个人都在被各种鼓点敲击着,变幻的灯光晃在他的眼前,不真实的凌乱感被照得更强。
是真的醉了吧。
他从没想过,他与许唐成之间还会有这样毫无戒备的姿势。即便出现这一幕的原因只是许唐成喝多了,所以忘记了一些不恰当的事情,易辙依然觉得像是突然得了一份馈赠,圆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而许唐成一直没说话,也没再动,好像这只是个再自然不过,又让自己很舒服的动作。
直到混响强烈的音响中响起一阵吉他前奏,肩上的脑袋忽然蹭了蹭,易辙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擦着他的皮肤,脖子痒痒的。
“你听过这首歌吗?”
抬起一直垂着的视线,易辙朝前方看去。
画面的颜色并不算明丽,但很纯净。一个男人走在海边,穿着一身不太正规的黑色西装。
他摇摇头:“没听过。”
许唐成刚刚约是抬了头,而易辙说完这句话之后,感觉到他又蹭回了原来的角度,应该又在继续看着屏幕。
他没了后文,易辙因为许唐成突然问的这一句,留心去听了这首歌。陆鸣唱得很好听,但让他投注了更多注意力的,是那一句句歌词。明明都是并不华丽的字眼,却像是平实地写到了人的心底里。
包厢内的音乐声很大,大到易辙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但等陆鸣唱完第一段,插进的间奏结束,易辙却很清晰地听到了有另一个声音,在唱这首歌。
许唐成没有拿话筒,那一点点音量便始终被四方的声音盖着,但又因为这声音就在易辙的耳边,所以全场唯独易辙能听到。
像是他说给他的悄悄话。
这场景于易辙而言无比珍贵,他很想扭头看看他,却又怕惊动了他,他醒过来,就不唱了。于是易辙便不敢动,一直小心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盯着屏幕。
大雨声中,伴奏骤停,突然回荡的大提琴声低沉,竟像是那段本该戛然而止,却怎么都无法从他心里剥除的感情。
易辙听得怔愣。而提琴声过,他听到许唐成在唱,“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一直被强行压制的情感因为这一句话开始疯狂骚动,在易辙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时,他忽然察觉到了手背上的几点微凉——许唐成手上的温度素来偏低,即便是在有暖风的室内,他的指尖也是凉的。
不断有各色的灯光照亮那双交叠的手,易辙精神恍惚,有些不明白,这样的场景为什么会出现在真实的生活中。
像是在告诉他这不是梦一般,许唐成的食指微动,一下下,轻轻勾着他的小指。
心里的情绪便再也挡不住。
易辙抬起右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眶,想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平静下来,却在微微低头的瞬间,正看到许唐成在抬着下巴看他。
最后一个提琴音恰好落下,作为结尾,作为终章。而满堂喝彩中,他们的视线交汇,竟然藤藤绕绕,缠在了一起。
许唐成也是在听完陆鸣唱的第一个段落之后才知道,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就是能在所有的情歌里都找到他的影子。他从前听了那么多遍《晴天》,但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眼眶酸胀,心里也是又酸又甜的。
他想到他生病,易辙翘课送他去医院,想到在易辙高三的那个夏天,他等在黑暗的大雨中等他,转身时,看到了去而复返,浑身湿透的少年。
他没有打伞,隔着雨幕望着他。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这个少年根本没能很好地隐藏住自己的情感。
许唐成忽然发觉了自己的过份迟钝,明明有那么多个场景,易辙的眼睛都在告诉着他什么。而他明明记忆深刻,明明心中动容,却始终没能弄清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记忆深刻,也从没去深究,那双眼到底为什么能让自己的心跟着沉浮。
其实他到现在也不知道易辙这份深沉的喜欢是从何时起,只知道,当自己顺着记忆回溯往事,触及的很多场景中,竟都能看清他眼底的波澜。
能看懂了,才发现并不是没曾心动过。
就像那年元旦,他骑着自行车到车站去接他,别人都在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许唐成却看到了存在于他眼中的自己。
风是冷的,周遭是闹的,但他的眼中是个狭窄安静的世界,安稳地装了一个人。
原来那时甜滋滋的骄傲感觉,就是很温和的心动。
情歌还在继续,而许唐成却笑了笑,对易辙说:“走吧。”
和下着小雪的那晚一样,出了KTV的门,许唐成又挂在了易辙的身上,就连他们到酒店办理入住,许唐成也始终用一只胳膊揽着易辙的腰,靠着他站着。
前台有供客人使用的签字笔,系着绳子,拴在笔座上。易辙签完字,许唐成就将笔拿在手里转着玩。但因为绳子的阻碍,那支笔每次都是只转过了大半圈就被拽住,抖两下,狼狈地落到大理石的台面上。一直失败,许唐成却不厌其烦地试,直到前台人员将房卡交到易辙的手里,易辙才握住许唐成的手,试图将笔抽走。
可许唐成不撒手,死死攥着那支笔,看着易辙。
易辙便耐着心轻声解释:“笔上拴着绳子,转不好。”
怕他听不懂,他还拽了拽绳子给他看。
许唐成听了,像是思考了一会儿,但依然坚持要转,又开始重复方才的失败。易辙只好拽着弹性绳的底端,提高,让绳子留出很大的余量,足以供许唐成将笔转一整个圈。
“转吧。”
许唐成用三根手指捏着笔,无名指微微托着,然后中指用力,食指挪开,那根黑色的笔就绕着大拇指转过了一圈。
“好了。”易辙说,“成功了。”
许唐成反应有些迟钝,过了那么两秒,才笑了。易辙抬抬嘴角,这才将笔抽走,插回笔座。
他们离开时,还能听见前台两个女生轻轻的笑声。许唐成转头看了看,不解地问易辙:“她们笑什么?”
看着他蹙着的眉、半眯着的眼睛,易辙抬手摁了电梯按钮,后说:“不知道。”
许唐成没再说话,但在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时,他忽然将自己的手指塞进了易辙的指缝。
十指相扣,易辙当时便愣住。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许唐成拉进了电梯。
电梯启动上升,明明该是超重的感觉,易辙却违反科学地体会到了脚下绵软的失重感。他看着许唐成拉着他的手,抬起来,放到胸口。
从手背上传来的心跳有着很高的频率,但易辙相信,绝高不过自己的。
这个酒店的电梯设计竟然是非常幽暗的环境,密闭的空间里,只有很微弱的蓝色灯光。
“在加速。”黑暗寂静中,许唐成忽然很正经地说。
易辙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艰难地挤出一个音节:“嗯?”
六层灯灭,电梯到达。
易辙还没从那个突然的牵手中缓过劲来,连找房间都找错了方向,拖着许唐成白走了半个长长的走廊。两个人好不容易找到房间,可开了灯,许唐成却眯着眼看着那两张床,露出一个很疑惑的表情。
他靠在墙壁上,易辙则站在一旁看着他。
许唐成歪歪脑袋,问他:“为什么是两张床?”
易辙没明白,两个人,当然是两张床了。他猜着他这话的意思,想着,难道他还不要跟自己睡一个房间?
而没等他想出个回答,许唐成忽然朝他伸出手,拉着他的胳膊让他靠近了自己。
“问你话呢?”
喝多了的许唐成,比平时要任性许多,不讲道理许多,没礼貌许多。
不过易辙喜欢。
“我们两个人睡啊。”他轻声解释。
“两个人睡……”呢喃着,许唐成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
易辙只觉得这几个字从他的齿间飘出来,都变得格外好听。一如电梯内的幽暗,房间内的灯也并不亮,是很暖的黄色调。他看着许唐成微微张开,又缓慢阖上的双唇,手心忽然开始冒汗。
房间里的暖气太足了吧。
他正要向后退一点,和许唐成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那双一直是自己视线目标的唇却突然动了。
唇上的温热,让易辙的大脑中有什么东西一下字炸开,碎片一路狂飙,刺得他浑身各处都像是在颤抖。向后退的一步甚至是不稳的,手中装房卡的纸袋也已经变形到夸张,易辙却一点都没察觉。
他急促着呼吸,作乱的人却是一脸惬意的笑。
许唐成还靠着墙壁,问他:“你跑什么?”
易辙说不出话,他的下巴止不住地在颤,像完全失了控般,抖到他觉得丢脸。他不明白今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到底这个时空是出了多大的差错,才会出现这样的一个场景——他连在梦里都没敢梦到过的场景。
易辙慌到僵住,许唐成仍一直笑,一直笑,直到逆着光,看到对面的人眼睛红了,眼底有什么东西,隐约闪着,亮着。
不再看他,易辙低下了头。
“易辙。”
低低的,他叫了他一声。但似乎是第一次,没有得到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