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86)
留昭在他身边坐下,屋子里黑胶唱片流淌出优雅的钢琴曲。
“我教过你这只舞曲,还记得吗?”
崔月隐偏过头,久久凝望着留昭的脸,伸手将他拉起来,像儿时那样带着他起舞,留昭当然已经记不得,但肌肉记忆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更长久,他待在父亲怀中依旧很合拍。
一曲结束之后,崔月隐还环抱着他。
“小昭,你昨晚在循儿那里过夜……和他上床了吗?”
他的声音柔和散漫,留昭茫然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心中升起的倒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模糊的领悟,他又打破了崔月隐人生拼图的一角,还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猜忌。
“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今天闯进我的办公室发疯,总不会是突然想给他妈妈出气对不对?”
“他看起来痛苦吗?”留昭抬起头问,不等崔月隐回答,他又垂下头去,额头抵在崔月隐的手臂上,说:“你真恶心……问我有没有和亲兄弟上床,是觉得可以把我拉到和你一样的道德水准吗?恶心。”
“小昭,你不久前才跟我说想和亲哥哥结婚。”
留昭有些恼羞成怒,他沉默片刻,问:“你刚刚在想什么?”
“在想你和一些工作上的事。”
“崔循有一间很漂亮的公寓。你十几岁的时候也在伦敦念书,那时候你是什么样?”留昭问,崔月隐的脸色变冷了一瞬,他几乎下意识地将松开手,要将怀中的少年推开。
最终他有些敷衍地说:“我当时在切尔西有一栋联排别墅。”
“你还有两个女朋友。”留昭补充说,他的神情带着一种迷惘的好奇:“你那时候一定很快乐。”
崔月隐凝视着他,笑了一下:“我整个少年时期都很痛苦,我一直觉得我应该是世界之王,但那些蠢货竟然还没有跪下来将我想要的一切献给我。”
留昭有些被逗乐,他低声说:“但崔循是真的很快乐。”
他不该那么快乐。
崔月隐从来就像水边的那喀索斯,对除他自身以外的一切缺乏感知,但此刻看着怀中少年忧郁的眉眼,他突然想,我答应过要让他快乐。
“要陪我出去吃饭吗?”崔月隐松开他向玄关走去,留昭在原地停了片刻,最终还是跟上去。
他们吃完饭走在泰晤士河边,留昭在寒风中紧紧靠近崔月隐,叫了他一声,声音很快消失在风中:“……你还没有去过南岭。”
崔月隐沉默不语,这句话像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
“外婆他们搬走之后,你要和我一起去一趟吗?我总是像一盆被你搬来搬去的盆栽,决定不了自己要去哪里。”
“小昭,南岭是你为我选的下一个谋杀地点吗?”崔月隐在一瞬间无法分辨,这句话之后藏着的是毒还是蜜?于是他问:“你想要什么?”
“我今晚要回云京。”
“好。”
黎茂生决定再去见崔月隐一面,刘琨查到的消息告诉他,本该在几天前去墨西哥的缅甸人,却没有登上那趟飞机,波拉莫现在还留在伦敦,警方却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
孙思开门请他进来,他手上拿着一本护照和机票,黎茂生扫了一眼,没有太在意。
“黎生,你知道融儿最近在游说法国的道恩集团吗?”崔月隐从书房走出来,拿着手机,他伸手从孙思手中接过机票和护照,示意黎茂生进书房谈。
“知道,托马斯昨天告诉我,道恩集团内部已经有人找他打听过,海格姆森是否有意拆分掉深水天然气业务。”
在其他人眼中,恐怕崔融正是他父亲的代言人。
黎茂生对他们父子之间的斗争缺乏兴趣,他正要开口说波拉莫的事,身侧的房门轻轻一响,他转头看过去,留昭提着行李袋走出来。
“老孙,去帮他把行李放下去。”崔月隐示意了一下,孙思起身走到留昭身边接过行李袋,他们眼神交汇了一下,留昭一时没有松手,但片刻之后,还是放手将行李交给孙思。
崔月隐翻开看了一眼他的机票,夹在护照里一起递给他,留昭待在原地没有动,有时候坏事发生时,心中会有隐约的预兆,现在留昭就感到了这种预兆。
但他最终还是走过去,从崔月隐手中接过护照和机票。
“你要回云京吗?”
黎茂生突然问,留昭低低“嗯”了一声,崔月隐没有太在意,他伸手搂住留昭,低下头,是一个要吻别的姿势。
留昭下意识地转头看过去,黎茂生在他的目光中微微一怔,崔月隐似有所觉,也向他们看来。
短暂的几秒中,只是某种模糊而又令人警觉的疑惑。
崔月隐搭在留昭腰间的手收紧,本能地要将他拉入怀中,但下一秒,黎茂生已经上前一步,紧紧扼住他的手臂:“老师,跟孩子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
崔月隐的目光在他们之间划过,他神情中几乎有点难以置信的意味,留昭紧紧捏着自己的护照,崔月隐突然笑了起来,他低下头,声音缱绻地问:“小昭,你是我的孩子吗?”
他们的脸靠得极近,一个轻若羽毛的吻落在留昭唇上,他还来不及反应,一只胳膊横过来箍住他的肩膀,将他猛地向后拉去,他的背撞上黎茂生的胸口。
崔月隐的手还握在他腰上,他垂下眼看着他:“我吻你你看向别人做什么?征求许可吗?”
留昭徒劳地张了张嘴,他慢慢从那种思维麻痹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扭头看向黎茂生。
他突然意识到那份切断他和崔家血缘关系的报告,某种程度上甚至蒙蔽了自己的知觉,但在黎茂生眼中,他还是崔月隐的私生子。
这个念头让他忍不住微微颤抖:“放开我。”
男人黑得仿佛透不进光的眼睛看向他,门外传来敲门声,孙思推门进来:“留昭少爷,司机……”
崔月隐看向他:“孙思,叫人来请黎先生出去。”
留昭用力挣脱他的束缚,黎茂生还站在原地,保持着那个怀抱的姿势,少年的神情很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黎茂生看了他许久,最终转身向外走去,孙思站在门边为他打开门。
留昭后退几步坐在沙发上,浑身忍不住颤抖,他捂住脸,眼泪一颗颗掉下来。
“你在哭什么?”
崔月隐半蹲下来拉开他的手指,他的声音中有某种讥诮的冷笑意味。
“你让我觉得……”他低泣着控诉,留昭哭了一会儿,慢慢冷静下来,他擦干眼泪,望着崔月隐说:“你有什么要问的?”
崔月隐怒极而笑:“我有什么要问的?小昭,你来告诉我,我该问些什么?”
“去年夏天在维港,我和黎茂生约会过,就是这样。”
“只是这样?”崔月隐陡然起身,冰冷的手指掐住他的脸:“你还和哪些男人约过会,一起告诉我,免得我一个个去找出来。”
留昭摇了摇头,只是说:“我想回家。”
“你的家在哪里?”崔月隐轻声冷笑。
留昭心中大恸,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说:“总之不是你这里,我只是被你关起来的囚犯,你最好用手铐把我锁起来,不要假惺惺地装作我是心甘情愿和你待在一起!”
崔月隐大笑起来,他一连说了几个“好”,起身向卧室里走去,片刻之后,他就去而复返,他扯过少年的双手,“咔哒”一声,一对黄金打造的镣铐在他手腕上合拢。
有几个时刻留昭是真的相信过崔月隐想让他快乐,当他问孙思“爱与不爱”的问题时,他心中也在很认真地思索这个答案。
但这副精心准备的镣铐,就像一记耳光,逼他看清他们之间的真相。
无论如何伪装修饰,也无法逃离的暴力的本质。
他突然记起了在他刺伤崔月隐的那个夜晚,他在雪地里狂奔的场景,“父亲”就像如影随形的阴影笼罩着他,他所感受到的自由,其实只有那短短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