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36)
接二连三的事像石头一样硌着他,留昭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第二天一早无精打采地下山,他走在晨雾弥漫的山道上,身后突然传来鸣笛声,一辆加长轿车在他身边停下,留昭面无表情地站在路上一会儿,终于拉开车门上车。
崔月隐坐在后座看着他,车上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留昭忍不住朝他看了两眼,男人五官非常艳丽,而且他身上有种在女性身上也很少见的柔顺气质。
“你困得都走不直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崔月隐问他。
“我要回学校上课。”他今天早上的课已经交了期末作业,不去上也没关系,不过他不想在家里多待。
留昭靠在座椅里打瞌睡,一半是因为困倦,一半是不想跟崔月隐搭话。
陌生男人拿着资料夹和崔月隐低声说着什么,他们靠得很近,留昭半梦半醒间突然想,他是今天一大早和崔月隐一起从崔家别墅里出来的。
他一下子睁大了眼,向陌生男人看过去,男人感受到他的目光,对着他露出微笑,他的目光是那种很自然妥帖的,长辈对着小辈的笑意,留昭露出一个如遭雷劈的神情。
崔月隐突然转头看着他,他微微眯起眼睛,留昭刚刚撞破了他的秘密,不敢跟他对视,有些慌张地移开目光。
“你在想什么?”崔月隐语气不善地问。
“没、没什么啊。”留昭一下子红了脸,崔月隐沉默了一下,对着前面说:“老冯,停车,让他坐前面去,打开窗户醒醒脑子。”
“四哥,小孩子穿得这么少,怎么好让他吹风。”陌生男人坐到留昭身边,将他一直搭在膝上的大衣披在留昭肩上,说:“我叫崔虞臣,你是小昭对不对?”
“啊?”
“你应该叫我七叔,不过不愿意叫人也没关系。”
留昭尴尬得恨不得昏倒,小声叫了一声“七叔”,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崔月隐的神情依然很冷,不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说:“先送他回学校。”
轿车在外环绕城行驶,崔虞臣温柔地问他“今年大几?念什么专业?学业怎么样”之类的长辈常用话题,但因为刚刚恶意揣测了他和崔月隐的关系,留昭简直无法直视他,只能回答得惜字如金。
见他实在不愿意说话,崔虞臣也只感慨了一句“小昭真是个安静的孩子”,就此放过他。
留昭松了口气,安静地坐了几分钟,崔月隐和崔虞臣突然同时接到一个电话,崔虞臣紧紧皱起眉,追问了一句“现在情况怎么样?”,不过好像没有得到回答。
崔月隐只是“嗯”了一声,挂掉电话说:“老冯,先去圣心医院。”
崔虞臣脸上担忧的神色未褪,倒是又来关心他:“小昭上课会不会迟到?”
留昭觉得作为一面之缘的陌生亲戚他体贴得过头,他们都坐在崔月隐车上,外郊连车都打不到,还能改变他的主意吗?
“不会。”他安静地回了一句,心中其实有些好奇是谁进了圣心医院,崔月隐看起来并没有很惊讶,不过留昭觉得他还是有些情绪不佳。
到了圣心医院之后,两人先行下车,留昭准备将大衣还给他,崔虞臣按住他的手说:“你穿着吧。”
见崔月隐没有说什么,留昭也就没有多拒绝。
冯毅正准备开车送他回学校,才开出一段路,留昭又接到一个电话,他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念头,赶忙接起来问:“大舅舅,怎么了??”
留桑因为他急迫的声音怔了一下,问:“昭昭怎么这么急,现在有急事吗?我要不要等会儿打过来?”
留昭松了口气,放缓语气说:“不用不用,我以为阿嬷怎么了。”
“阿妈昨天才和大家一起上山,她身体好得很,不要担心。是有一位女士想见见你,她托我来问你愿不愿意,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写信告诉我们你的消息的那个周女士。”
留昭听大舅舅提起过,他们是在几年前收到一个陌生女人的信,才终于联系上妹妹的孩子,留昭还好奇过那位陌生人,不过她留下的电话似乎打不通。
“当然好啊。”
“她在云京的一所医院,好像病得很重,她留了护工的电话,说她自己的电话不一定能打得通,让你如果想见她,就打电话联系她的护工。”
留昭微微一怔,巧合的预感从心头升起,他打电话过去,那边接电话的护工是一个温柔的女声,听到他的来意,立刻说周喻女士现在就可以见他,又嘱咐他说不用带礼物,现在病人什么都吃不了,如果要买花的话,带一束雏菊就好。
圣心医院的ICU十一号病房。
留昭让冯毅开回医院,他在门口的鲜花店买了一束雏菊,跟着指引来到重症病房区,他远远看见一群人站在一号病房入口的等候区,穿着黑衣的保镖或是管家,几个西装革履的职业精英,一个穿着唐装的五六十岁的男人,穿黑色高领毛衣的女人站在最里面,静静地靠在墙上。
刚刚见过的崔虞臣也在其中,崔月隐等在最外面。
他们身边有一种很奇怪的氛围,好像第一次从山谷踏足闹市。留昭一直觉得崔月隐身上有种很难形容的气质,让他在社交场上很显眼,就像一串被束之高阁的古老檀香手串,现在站在这群人中间,他突然变得很合适。
留昭渐渐靠近他们,他有些不安,准备低头走过去,崔月隐在他走到身边时,却突然开口问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又在这里干什么?”留昭不太愉快地和他对视,崔月隐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将他拥入怀中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在一片枯枝残叶中看见一朵雏菊的确是件赏心悦目的事,他放开怀中的孩子,让他向走廊深处走去。
留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一大群医生急匆匆地从身后赶来。
在病房门口迎接他的护工对他露出微笑,她是一位眉目温柔的中年女性,接过他手中的花说:“进去吧,周喻女士在等您。”
病房门打开又合上,将其他的声音彻底关在外面,半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向他看过来。
留昭心中微微揪紧了一下,任何人都能看出来,生机已经在这个神情温柔的女人身上消失殆尽,她说话的声音很慢很轻:“请过来坐,留昭,我说话的声音很小。”
留昭坐到她身边,小声说:“舅舅让我向您问好。”
“我没有见过你舅舅,不过你长得很像你妈妈。”
留昭惊讶地问:“您见过我妈妈?您是她的朋友吗?”
“我们只见过一面,我想这种情况很难称之为朋友,不过她的确改变了我的一生,所以我想在最后见见你。”周喻握住他的手指,说:“如果你有耐心,要听我说一个很长的故事,但花一点时间来认识你身边的人,听他们的往事,我想它会对你的心有好处。”
留昭点点头,于是周喻开始进行她最后的讲述。
当周喻想讲她人生的故事时,她总是只能从一个人开始。
“我七岁的时候认识了沈弥,几乎从我们认识开始,我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我们一人来自云京,一人来自维港,都是小小年纪被扔到英国读书,她和我是很不同的人,她看起来很不好接近,而我总是体谅任何人、理解任何人,但她也有脆弱的一面,有时需要来找我寻求安慰,我也有承受不住做个善良的好姑娘的时候,需要去她的冷漠中稍作歇息。
我们十三岁的时候遇到了崔月隐,那时我们叫他Cesar。我们在泰晤士河边的一座公园见到他,我和阿弥当时惊呆了,他就像少年版的阿弗洛狄忒,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美少年,我们请求能给他画一张素描,他说他也想画我们两个。
很快我们三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们都狂热地沉迷于绘画的世界,十七岁时我们一起考进了艺术学院,那个暑假他突然把我们约出来说,他想谈恋爱,但是他同等地喜欢我们两个,他不知道该选哪一个。
我当时很痛苦,害怕自己是会被抛下的那个,所以当他提出我和阿弥都可以做他的女友时,我们几乎一致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就好像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必做出任何改变,只是加入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