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37)
而且说实话,当时我和阿弥都没有单独和Cesar交往的勇气。他非常聪明,有一种魔鬼般能洞察人心的天赋,这种天赋成就他的艺术的同时,也让他变得很残忍,他就像寓言中的那只蝎子,就算知道自己也会一起沉没,也忍不住刺伤别人的本能。
他很多时候是体贴浪漫的情人,但在任何时刻,他都有可能竖起毒刺,说出非常伤人的话,每当这时,被刺伤的那个人总是毫无防备,痛苦不已,需要另一个人站出来保护她,如果失去这种平衡,他带给我们的这种时而狂喜时而痛苦的体验,或许就会变成一种完全失控的灾难。
在我们开始谈恋爱后,做朋友时的那种平衡被某种更激烈的情感代替,而且我们都在青春期,我和阿弥开始了旷日持久的争斗,我们都想证明自己会是最终被选择的那个女孩,甚至有些时候他也变得并不重要,我们只是需要赢过彼此。在他那里,我和阿弥也变得不重要,我们成了他灵性和理性的两面,当他想要变得善良、远离世俗,就会靠近我,当他想要变得更冷酷、更成功,就会靠近阿弥,我们是他的两面镜子,他在其中反复踌躇。
一直到他即将毕业的那个暑假,我们回了云京,阿弥在维港,他突然来我家找我说,我和阿弥要结婚了。
我当时痛苦到几乎崩溃,那一整个暑假我都过得浑浑噩噩,他们在维港办了第一场婚礼,直到我看到他们的结婚照片的那一瞬间,撕碎我的心的那种痛苦突然消失了。阿弥站上圣坛一直在流泪,而月隐看起来像是要踏入棺材。当时港媒调侃说,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一起踏上断头台也不可能比这对新婚夫妇看起来更悲痛了。
阿弥直到这时也没有勇气单独和他相处,她无法从他的毒刺中保护自己,她只是要赢过我,而月隐,他决定去追逐权势与地位时,也埋葬掉了自己的另一面,他曾经想做一个远离世俗的画家,但之后他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
我放下心结之后依旧在画画,在全世界各地旅居,差不多过了十多年,我遇到了我的未婚夫,他和我很像,我们回云京准备结婚。在订婚宴上我又一次见到了阿弥和月隐,那一次我感受到月隐想要毁了我的渴望,他想毁了他曾经的另一面,我会得到幸福这件事让他痛苦不已,就好像证明他曾经做错了选择。他回来找我,几乎在他重新对我表露爱意的一瞬间,我十年来建立的心防就全部崩塌,我意识到我也想毁了现在的他。
他和我开始频繁地私会,我们的私情闹得云京的圈子里人尽皆知,我逼他和崔家划清界限,让他和我一起去南极……为什么是南极?当时我好像只是想找一个遥远又能让他受苦的地方。
就在人人都以为我们会私奔的时候,阿弥找到了你母亲,留茉的出现对我是一个完全的意外。月隐从少年时开始就受到各种男女的爱慕,但他从来没有对我和阿弥之外的人展现出过任何兴趣,他和我或者阿弥上床都不像背叛,但和另外一个女人?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们之间那种狂热的、充满了自毁欲望的爱好像一下子熄灭了,我觉得他变得很陌生,我忍不住去见了你妈妈。她当时已经病得很重了,但她身上依旧有一种强烈的、不可动摇的意志力,我问她他们之间的故事,留茉告诉我说,当时她在植物园里画一朵花,一个男人突然来跟她搭话,她觉得他非常美,高大美丽,消瘦而痛苦,于是她邀请他回家过夜,他们一起渡过了三天,之后留茉要去缅甸做田野调查,她不告而别。
她回来时男人已经从她的屋子里离开了,他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他们没有再见过面。
我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月隐在商业上也很有天赋,但他在向上攀爬的过程中不是没有坠落过。就像以前我们一起画画时,每次当他遇到似乎无法解决的困境,他都会消沉一段时间,从人们的视线中完全消失。当他痛苦时是很好相处的,我以为没有人能抗拒这时候的他,但留茉看到了他,看懂了他,他或许是想从她身上寻求解脱、慰藉,但他得到的只是一夕之欢。
她就像驻足欣赏了一朵美丽有毒的花,之后又毫不犹豫地继续走自己的路。我被她的这种坚定震撼到了,我突然想,我其实可以一个人去南极。之后我去读了海洋学的博士,一直留在南极研究海鸟,我再也没有想起阿弥或是月隐。
几年前,我回家参加母亲的葬礼,当时我看见了你和阿弥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起吃冰淇淋,我一眼认出了你,你看她的眼神让我很难过,于是我写信给了你舅舅。你妈妈当时并不希望留家的人找到你,她在崔家找到她时,第一次见识到了权势的力量,她认为把其他亲人卷进来也于事无补,反而会成为你的弱点,而且她相信你能幸存下来。
我跟她说阿弥带走你不怀好意,她当时好像已经明白了你的命运,她说你是祭品,我想不出比这更准确的形容了。你是阿弥送给月隐的礼物,一个生机勃勃的美丽生物,而且只属于他一个人,他有多爱你,就会有多渴望伤害你,你成为了他的注意力的中心,阿弥才有余力来保护她自己和她的孩子。”
她说了很久,有时药物的作用会让她昏睡片刻,当她说完时,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她问留昭:“你饿不饿?”
留昭摇了摇头,眼泪一下子从他眼中涌出来。
周喻无力地抬起手,却很快又落回床上:“不要爱阿弥,她不是你的母亲。你的妈妈很爱你,你是她最爱的、唯一挚爱的孩子,而且她相信你的勇敢和坚强。也不要爱月隐,去伤害他,你让他越痛苦,他就会越正常。”
“您会见到她吗?”留昭问她,周喻点了点头:“我会见到她,告诉她她的孩子的确幸存了下来,依然是一个美好的生灵。”
留昭离开时,周喻送了他一本画册,上面是各种各样海鸟的手绘。
他记得他和沈弥一起吃冰淇淋的那个下午,那天他在后山的草地上玩球,沈弥在屋子里踱步,她那时候已经刻意疏远他很久,但她终于忍不住把他叫过来:“你的衣袖和裤子短了,没有人给你换新衣服吗?”
留昭说:“可是还没有到换季的时候啊。”
每次换季的时候,都会有裁缝来给他量尺寸,然后拿来换季的新衣服。
沈弥那天带他出去买了新的衣服,她交代那间店以后每个月去一次崔家的别墅,买完衣服,沈弥的司机去帮她在拍卖行拿东西,他们一时没有车回去,于是两个人走在旁边的公园里,他看到了冰淇淋车,他们一人买了一支冰淇淋,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留昭心想,原来在她最讨厌她的孩子们时,她也依然试图保护他们,她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母亲,但她不是我的妈妈。
第28章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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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崔蕴石黑色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医生做完了检查,身边的护工正在她唯一还能动的右手边帮她装好交流设备。
她还会好起来,经过复健和一系列的手术,她或许还能恢复说话的能力,或许还能重新走起来。
崔蕴石不敢相信,至今还如此敏捷清晰的思维,会被困在一具只能枯朽在床上的躯体里,崔家一向是长寿的家族,她的祖辈中有人活了一百多岁,她理当还有至少几年的时间。
很早之前,她就对这一切有过预案。半个月前她倒下时,崔家没有任何人得到消息,直到她重新能睁开眼睛,能用手指交流,她才让人通知她的那些孩子,他们还像巢里的雏鸟,只能吃到她喂给他们的消息。
这间病房里的人,任何一个人都能用一只手掐断她的生机,但只要她还睁着眼睛,她从他们眼中看到的就只有敬畏和服从。
崔蕴石想起她十一岁时,那时她第一次跟着父母飞去看海上的一座钻井平台,当她在屏幕前看见海底的石油被从深深的管道里抽起来时,她被其中的美丽和权力深深震撼。从地球的躯体中抽出的鲜血,涌入人类社会的血管,如果没有这种力量,送他们来这里的直升飞机,拖动钢铁平台的巨型轮船,一切都会变成毫无用处的废铁。
她为此感到目眩神迷,她记得她转头对母亲说,我要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