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61)
“我在想,我们之间有很深的因果,但我对你来说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我们有什么因果?”
“几年前,我搞砸了一笔投资,去求月隐帮忙,我们从小在母亲膝下一起长大,对我来说他一直是最亲密可靠的兄长,但我去求他时他迟迟不松口,说要想一想。之后他从日本回来,跟我说他原本想要无条件帮我,却放不下对外物的执念,于是去日本修禅寻求答案。他带着你一起去,结果你砸了禅师的庭院,那位得道高僧却为了一些山石而露出心痛的神色,他顿时明白什么不困于物都是鬼话,于是回来告诉我说,他可以帮我解决这个麻烦,条件是我出家去当和尚,再也不沾手家里的生意。”
留昭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说:“你当和尚不能怪我,应该怪那个定力不够的禅师。”
朝隐叹息一声:“可惜那位定力不够的禅师现在是我师父,为尊者讳,我不能说他坏话。”他的神情有些戏谑,又说:“师父常说你一棒破了他的心障,是真正有慧根的人。”
留昭被他反复提醒自己当初的糗事,简直有点恼羞成怒,没话找话地问:“你搞砸了什么投资?”
“唔……好像是一笔CDS的楼市做空对赌,当时有一个很厉害的操盘高手给我设了局,你可能听说过他,好像后来他也给融儿找了很多麻烦。”
车停在了崔家庭院的月门外,留昭下了车,两人一起向里走去,快走到崔月隐的院子时,留昭停下来问他:“崔月隐……他会成为崔家的下一代掌权人吗?”
“或许吧。”僧人回答得很随意。
“你为什么直呼他的名字?”他对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倒更感兴趣,留昭有些无所适从,他刚刚才被乔之薇告知从此在所有人眼中,他不再是崔家的孩子,但他不知道在这些人眼中,事情又是什么模样。
“给你设局的那个人,他是崔月隐的白手套。”留昭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转身进了院子。
晚上崔月隐回来时手中拿着一大一小两个盒子,留昭正坐在书桌前刷题,头也没有抬。崔月隐走到他面前,打开小的那个黑色檀木盒,牵起他的手套了一个戒指到他无名指上,留昭微微一怔,随即崔月隐又拿了一个巨大的蓝宝石戒指套进他的中指,然后又是一个。
直到留昭五根手指上都戴满戒指。
“跟你求和。”崔月隐说,“昭昭,我送了一个你外婆他们最渴望的礼物,你不能因为他们最想要的礼物不是你而迁怒我对不对?”
留昭又难过又愤怒,用力拽下戒指,一个个砸到他身上:“滚开!”
崔月隐接住了两个,问:“你不考虑留一个去当下学期的学费吗?”
“那这个要吗?”崔月隐将大的那个长方形盒子递给他,说:“母亲寄给你的。”
拆开来是一副油画,少年从湖中浮出来,仰面望着天空,一双手从湖水中托起他,椰林、天空、湖水、栈桥的分割极致优雅而和谐。
他们站在书桌前,一起看着这幅画。“她只为自己和朋友作画,从来没有任何一幅流通在市场上,想用这个当学费恐怕卖不出什么价格。”
留昭没有答话,他完全被这幅画攥住了心神,从小跟在留茉身后临摹她的植物绘图时,他就对线条有种痴迷,而这幅画的线条美到令他目眩神迷。
他心中充满了汹涌澎湃的情感,忍不住紧紧抱住崔月隐,有点语无伦次地说:“你看!你看!”
他恨不得大声说,这才是值得过的生活!
“看什么?”崔月隐举起一枚戒指放到他眼前,钻石在灯光下闪着璀璨的光:“如果她不姓崔,一枚这样的石头可以买她一百幅画,令你折服的才华放到整个艺术史来看也未必称得上二流画家。”
“怎么能这样算!”留昭很生气地反驳他,但他的情绪依然很高昂:“我记得有段时间我画了一副很满意的油画,然后你用不同笔法画了一张同样的挂在旁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不肯再画画,我不能接受我居然比不过你这种人,虽然我那时候才十三岁……你的技巧在色彩,好到让我有种恶心又折服的感觉,在这方面我觉得我达不到这种程度,所以不想再画,但祖母的画让我想要泡在画室不要出来,我适合做她的学生,谁要谈艺术史,我只要足够好到把你比下去。”
“谁让你叫她祖母?”
“我决定了!等我读完书,假期多做实习,积累一点项目经验,到时候我要去锡亚高岛上找她,我可以一边跟她画画,一边做远程工作养活自己,既然我在菲律宾,到时候去缅甸那边看外婆他们也很方便!”
留昭一扫最近的郁结,穿着拖鞋踩在檀木扶手椅上大声宣称,他快乐得要飞起来,崔月隐听着这幅完全没有他的未来蓝图,抬头望着他轻声冷笑:“说不定到时候她已经死了。”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陡然插进留昭的心,他很早就体会过命运的残酷和无常,当它的巨轮碾下来时,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抗衡。那一瞬间,他想起留茉苍白的脸,她燃烧着生命火光的眼睛。
他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崔月隐接住了他,伸手抹去他滚落下来的眼泪。
留昭在他怀中慢慢冷静下来,他从狂喜与痛苦中回过神来,这一刻只有崔月隐的怀抱显得很真实,他安静了很久,说:“发生什么我都接受。”
第46章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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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崔家在秋玉山下的这座庭院幽深曲折,留昭早上到剑道馆时,酒井遥已经在那里等他,她是孙思请来的格斗老师,一位三十七岁的黑带柔道大师,中日混血,中文说得算好。
他才学了几天,酒井遥带着他做体力训练,从防守和逃脱技术的基本功开始教起,巴西柔术本身是地面缠斗技术,留昭正在垫子上滚来滚去地练转乌龟和后滚翻,一男一女说着话走进来。
两人提着运动袋,走在前面的是崔虞臣,身边的女郎长着一张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留昭翻身半跪起来,崔虞臣和他打了个照面,温柔地笑着跟他打招呼:“小昭。”
留昭迟疑了一下,说:“七叔。”
崔虞臣的笑像是贴在脸上,纹丝不动,柔声说:“叫我虞臣就好。”
他旁边的人有些好奇地跟他耳语几句,崔虞臣神色不变,推着双胞胎姐姐的背说:“不打扰你们上课,我们先进去了。”
“小昭,你在想什么?”酒井遥半跪下来问他,留昭说:“他不让我叫他七叔。”
“这是什么很重要的问题吗?”酒井遥有些不解,“如果不是,你可以下课了再去想,要专心一点。”
留昭继续练习,练完今天的基本功,酒井遥陪他玩逃脱演练,她的肩膀、腰腹和手臂都充满柔韧的力量,像一条蟒蛇时松时紧地困着他,引导他用正确的动作逃脱和反制。
留昭上完课,浑身酸痛地躺在垫子上喘气,僧袍的一角突然出现在他视野里,朝隐蹲下来看着他:“小昭,你上完课了吗?我在外面等了很久。”
他的焦躁难安简直像在忧郁的眼睛里静静燃烧,留昭有点茫然,他还没有说话,朝隐又抬头用日语跟酒井遥说了几句什么,他松了口气,伸手有些强硬地将留昭拉了起来:“酒井小姐说你今天的课上完了。”
“我有话想问你。”
“我要先去洗澡。”留昭皱起眉,朝隐正要说什么,崔虞臣和崔真妍从里面的训练室走出来,他们身上还穿着击剑服,只取下了头盔。
“五哥。”两人一起唤他,朝隐站起来,垂眸稽首说:“两位施主。”
留昭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五哥今天怎么来这里玩?”虞臣说,朝隐的声音很平静,不见刚刚的焦躁:“我来找人。”
留昭皱了皱眉,崔虞臣好像一副要帮忙看住他的态度,崔月隐不可能交代他做这种事,他有些心烦,跟酒井遥告别,拿起墙上挂着的羽绒服,说:“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