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73)
“真的吗?”他很惊讶,但又全盘接受了他的说法。
那段时间,崔融又带他去买过几次汽水,山脚便利店的老板也对他们熟悉起来,崔融看着他乐此不疲地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汽水,一天早上,他过来敲崔融的门,带着一点恐慌说:“我牙齿好痛。”
崔融没有叫家里的司机,他骑车载他到山脚,坐轻轨进城,带他去了市中心的一家牙医诊所。他躺在诊疗椅上张大嘴,安静地掉眼泪,帮他看牙的女医生怎么都哄不好他,崔融在旁边牵着他的手。
那颗虫牙在最里面,树脂补好之后基本看不出来。他上次打工的那家音像店就在附近,崔融问他为什么没有拿到工资。他很沮丧地说,因为其他跳舞的小孩都是家长带过去的,他是自己找过去的,店长说只能跟家长结工资,不能直接付钱给他,要不然就是雇佣童工。
崔融带着他去那家店,很轻松地帮他要到了七十几块钱的工资。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忍不住流眼泪,暮春的风从他们身边吹过,崔融背后的衬衫被他的眼泪浸湿,他从单车上下来,一只手推着车上坡,一只手牵起他问:“你真的是因为牙痛在哭吗?”
“我觉得好丢脸……”
“既然你觉得丢脸,为什么还要悄悄去打工?”
“我没有觉得打工丢脸,是你……在被你看见之前,我和他们一起跳舞很开心的,但你让我觉得好羞耻。”他抹了抹眼泪,看着他说:“我讨厌你。”
崔融的脸色一下变得很冷,他看了他一会儿,松开他的手,独自骑车回了家。
后来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崔融某天下楼时,看见他张开嘴,让父亲检查他的牙齿,崔月隐的手指从他的牙齿上一颗颗抚摸过去,他没有发现那颗补过的虫牙。
那一年崔融的生日,他收到很多礼物,女佣像往年一样整理、登记之后拿给他看,崔融不太感兴趣地扫过那张礼品单,女佣突然说:“有一个没有署名的大盒子,里面装着一个很奇怪的帽子。”
崔融微微一怔,让女佣去把它拿过来,那是一顶巨大的卡通毛毛虫帽子,那天崔融看见他戴着它在音像店前跳舞。
为什么你觉得有趣、快乐的事,遇上我就会变得羞耻?
我在你眼里又是什么模样?
“喂,你又在走神!”乔瑜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早上八点多,欢迎奥图科技入驻这片高新技术园区的剪彩仪式正要开始。
这里是乔家的地皮,他们一直想将这里打造成和维港金融区并立的另一块昂贵街区,但云京的虹吸效应让维港的IT产业势头缓慢,如今有奥图这种级别的企业来港,不仅政商高层云集,连久不出现在媒体前的乔父也带着三夫人前来捧场。
乔瑜春风得意,去跟母亲说了会儿话,又晃到崔融身边,挽起他的手臂,她手上巨大的钻戒引人瞩目,崔融眯起眼看着她:“你是不是有点开心过头了?”
乔瑜做了个掏心的手势,说:“真想将我的快乐分你一点,别那么难过了。”
“我看起来很难受?”崔融问。说实话,他的社交面具很完美,乔瑜耸耸肩,剪彩仪式过后,他们在酒会待了十几分钟,提前坐车离开。
“你怎么不在那里多开心一会儿?”
“因为我要和你同进同退,和睦一体,维港的上流社会塞满了封建僵尸,我家是尸化得最严重的一群。你真的不再回云京,从此和你父亲王不见王吗?”
“我现在还没资格在他面前称王。”崔融微微冷笑,又说:“我们的订婚不会持续很久,你要从乔家捞资本最好快点。”
“我知道。”乔瑜叹息,“James,你这一款在如今这个年代很受欢迎,所以你被那些追求你的男男女女宠坏了,真以为自己有根钻石做的屌,要我说,其实也有很多人根本不吃你这一款,比如我,比如……你那个象牙美人。”
崔融陡然转头看向她,乔瑜在他刀子般的眼神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不用担心我缠着你。”
司机先送乔瑜回家,之后崔融去医院见了康复医生,然后回到自己的公寓。这里是他从英国回来之后的住处,住在这处公寓的两年,他兴致勃勃地享受着自己的生活,或许这也是他一度以为他们都应该走在“正确”轨道上的原因。
但最终所有的乐趣都要被时间冲刷,第一次见到海的感觉,永远也不可能在第二次、第三次……任何一次中再次复刻,他不可避免地要向更永恒的东西伸手。
所有关于崔家的消息,关于海格姆森并购案的消息雪片一样飞向他的书桌,他正拼命寻找着其中的机会,他回到书房时,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打进来。
“五叔?”
“融儿,我听说你受了伤,我可以来探望你吗?”
“我目前在维港。”
“我听朋友说,你最近对海格姆森的消息很感兴趣。昨天有一位客人来见母亲,那位林奇先生说,他很愿意去做说服董事会,让海格姆森将天然气资产拆分出售,但我们应该先找到一位令人满意的并购伙伴,他的提议才有说服力。”
朝隐的声音轻而缓,崔融说了声“多谢”,又问:“五叔,你还记得当年那次CDS对赌吗?”
“我知道,但那个已经不重要了。”
朝隐挂了电话,庭院中还残留着积雪,他抬头望向云京铅灰色的天空,从窗外吹进来的寒风卷起了桌上的一些稿纸,朝隐心想,我这次的写作真的很不顺利。
十天前,月隐过来找他,双手合十说:“渡一禅师,我现在要去见姨母,要一起去吗?
朝隐没有在意他的戏谑,只是问:“你搞定了海格姆森吗?”
“还差得远呢,你到底要不要去?你说此生不想再面对姨母的目光,现在到了那一天。我保证,从此以后即使你站在她面前,她也没兴趣再看向你,你应该去见证这一刻。”
朝隐起身,和他一起向母亲的院子走去。
云京正在下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一团团的雪花从天空飘落。他们撑着伞并肩而行,当他走进那间熟悉的院落,见到坐在轮椅上,被何婉推着在廊下赏雪的崔蕴石,朝隐整个人都怔在了雪中。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过母亲,从他回来之后,他每次见到的,都是沉睡中的她,朝隐有时感到很奇怪,他一直深爱母亲,但他似乎无法爱病床上这具无知无觉的躯体。
他以为母亲再无法从床上坐起来,但她居然奇迹般的康复了,生机又一次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她虚弱得只剩下一层皮肉裹在骨头上,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向朝隐望过来时,他又一次被永不坠落的太阳照耀。
他心中灰烬般的敬畏和爱陡然又成了熊熊烈火,朝隐向她走近,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崔蕴石伸出枯瘦的手指抚摸他的额头,她的眼中有期盼、爱意和责怪,朝隐浑身颤抖。
“姨母,我帮你把朝隐带了回来。”
崔月隐这时也走进了廊下,他收起伞,走过来俯身说:“还有另一个消息,您对海格姆森感兴趣吗?他们和克尔希石油谈崩了,如今正需要另一个买家。”
崔蕴石的目光还停留在朝隐脸上,过了片刻,她才眨了眨眼,近乎有些迟缓地说:“他们九年前,就在和克尔希接触。”
“是,克尔希石油花了近十年说动海格姆森,您应该知道,海格姆森撑了很多年,但一旦动了要出售自己的念头,他们就再也撑不下去……就在今晚,克尔希的CEO会宣布放弃竞购,您想要它吗?”
崔蕴石浑身颤抖起来,何婉想去叫医生,崔月隐抬手制止了她。
这一刻,崔蕴石意识到了什么,她再一次看向朝隐,她的目光从眷恋到漠然几乎只有短短一秒,之后她再也没有看过他。
“月隐。”她声音虚弱,已经没有足够的气息来震动声带和胸腔,但其中蕴藏着强烈的情感:“十多年前,我站在海格姆森在极地附近的那座钻井平台上,他们在最恶劣的海况中,建起了一座连飓风也不必撤离的平台,我在中控室看见海浪滔天,近二十米的巨浪想要吞没它,但它始终矗立。月隐,我愿那里,是我的埋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