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67)
*
面条端上来了。
平平无奇。
可是又不好讲它平平无奇。
毕竟是李心思做的面条,它的平平无奇反而成了它最与众不同的地方。迷踪的那几道当家改良菜,所用的食材大多稀缺又珍贵,每一种食材都是需要久久寻觅才能得到的存在。
这碗面条,与李心思之前所有的菜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别光看,吃。”李心思给他递了双竹筷子,“面一会儿坨了。”
于是唐彦拿起筷子品尝了这碗平平无奇的面条。
一开始,它的滋味也平平无奇,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素面,但是很快的,面条的劲道出来了,给予口齿很舒适的弹力反馈,让你感觉到它那么欢欣地想被人食用。
接着面条的滋味也出来了,半清澈的面汤里自有它的层次,绝不仅仅只是面汤那么简单。味蕾能够很轻易地分辨出来这几乎清澈见底的高汤都有什么材料。也许是村子里哪家的老母鸡,山上刚摘下来的新鲜香菇,院子里长的葱姜蒜,还有树上现摘的几颗花椒,屋檐上筛得刚刚好的黄豆与甜菜,用溪水洗净的萝卜,还有村东头那家昨天杀猪切下来的一整块儿棒骨。
平平无奇的材料,汇聚成了这一锅高汤。
组成了异常和谐的旋律,每一种滋味都在味蕾上跳舞,诉说着烟火气里带着欣欣向荣的人间滋味。
这是一种隐藏在平凡后的滋味。
是一种历经人间后沉淀下来的诉说。
李心思的这碗面条,早已超越了他之前所有的菜肴表达出来的东西,成了能够让人回味无穷地返璞归真。
两个人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李心思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喜欢就好。”他说。
*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
村里的地面开始泥泞。
于是不太好离开。
收拾了碗筷,姜危桥端着去厨房洗碗,唐彦便自然而然地跟李心思聊起来。
“透析机是怎么回事?”唐彦问。
“我的。”李心思很淡定,“有两年多了,慢性肾衰竭。其实从迷踪走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好,果然来这儿第二年开始浑身浮肿,去县里的医院看,查出肾有问题,说是慢性肾衰竭,只能做透析。从家里到医院二十多公里,姜危桥瞧不下去给我买了个透析机在家里,自己做。”
唐彦有些无力地开口:“……怎么会这样?您为什么不跟我说?慈鑫下面有最好的医院和医资力量,我如果知道这个情况,绝不会让您留在这里。”
李心思笑了笑:“你妈妈就特别不想沾慈鑫的光。我是个特别轴的人,说了跟你妈妈干餐饮,就不会回头去站别人的队。”
“我不是别人。”唐彦说。
“对,你不是别人。”李心思说,“可是你那会儿……也病着。”
“对不起。”唐彦声音沙哑,“对不起,我没有好好地照顾着迷踪,也没好好地照顾着你,还有孟叔……我、我太让你们失望了。”
“怎么可能会失望。”李心思摸了摸他的头,“你母亲啊,那会儿走得太匆忙,没有好好地交代过什么事情。可是你要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有什么问题,她一定会说人生永远不会晚。”
“……人生永远都不会晚。”唐彦怔怔地重复了一次这个话。
——人这一辈子,总是会错过一些人,犯下一些错,虚度一些光阴。这没有什么。不要在懊悔中举足不前蹉跎光阴,因为只要你愿意,人生永远不会晚。
有些东西在这一刻被戳破。
眼眶又酸又涩,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汹涌了出来,似乎不是从眼中流出,像是戳破了胸口,从心脏里流淌出的悲伤。
把这四年来所继续的幽怨、懊恼和自责都哭了出来。
就像是窗外那场雨。
淋漓尽致。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姜危桥在厨房里洗碗的声音,明明只有几个碗,他却洗了很久没有出来。
唐彦哭了好久,等他终于平复了心情,一杯温热的茶放在了他手心。他抬头,就看见姜危桥正在笑着看他。
“说正事儿吧。”姜危桥提醒他。
唐彦点了点头,转向李心思:“李叔,回迷踪好吗,现在迷踪万事俱备,就差您了。而且在帝都也方便接受最好的治疗。”
“我不行。”李心思摇头,“老了,没心气儿了,就这样了。”
唐彦愣了愣,他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哎不对啊。”李心思忽然说,“迷踪差我?怎么回事儿?迷踪也不差我呀,我不是让我徒弟去找你了吗?”
“您……徒弟?”唐彦没有想到这个峰回路转,“叫什么?”
“叫陈秀书。”
“陈秀书?”
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对。我是彻底金盆洗手了。可怎么放得下迷踪嘛。每次有消息传过来,黄理全那个傻逼干的傻逼事都能把我气出高血压。所以我就教了个徒弟,专门准备给你当主厨的。”李心思看姜危桥,“他没做饭?那他跟你这几个月在干什么?”
姜危桥抬头想了想:“啊……这个。做看护?还做了两次五谷豆浆?”
看护。
五谷豆浆。
唐彦沉默了好一阵子:“小甲?”
他话音刚落,堂屋大门就开了,有人提着两个塑料袋进来:“师父,今天的菜买回来啦。您看是不是您要的……哎?唐总?姜哥?”
小甲……
或者陈秀书,有些茫然地推了推眼镜。
“你们两个人怎么来了?”他问。
*
回去的路上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开了一会儿车,唐彦突然问:“所以,你看着迷踪没有好的主厨,口碑下滑,就是憋着不说?包括之前的老乙,二饼,还有孟沉的事,我不主动,你就一边看着?”
“饭呐,是要自己吃才香的。喂到嘴边的,那再好吃也是一坨翔。”姜危桥老气横秋地感慨,“要是我一开始把人都码完了,那迷踪是我的迷踪,还是你的迷踪?”
“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姜危桥笑着看他,“说实话,迷踪对我其实根本没意义,要不是你看重它,要不是它是你母亲心血的结晶,我根本不多看一眼。我在乎的是你,通过迷踪能够让你活过来,让你从阴霾里走出来,你主动地去考虑迷踪的存亡,于是有了念想,有了惦记。陈诉怎么说来着?心理层面的痊愈。”
雨刮器来回刮动,抹走了多余的朦胧,于是世界在面前变得真切起来。
唐彦安静了片刻。
他心底那个给自己设下的一条警戒线岌岌可危。
他几乎要相信姜危桥了。
“你在我这里……早就没有了信任。”唐彦摇了摇头,“我想相信你,真的,姜危桥。这样……其实更轻松不是吗?可是我……我做不到。”
姜危桥把车开下了高速。
这里距离帝都还有一段距离。
远处是一片湿地,野鸭和水牛的主场。
他将车子停好,下车拉开了后车门,唐彦坐在轮椅上,能够很轻易地看见天边,这个时候雨停了,天空出现了彩虹。
这景色太过清新美丽。
于是他们安静地站在一起,欣赏了好一会儿。
唐彦感觉自己的内心,被今天、被这样景色、被姜危桥熨烫着,前所未有的舒展、宁静。
“你有很多事情其实没有说清楚。”唐彦道,“四年来的一切都被你一笔带过,可是你给我的远比你几句话要来得多。”
“你不用信任我,也不用猜想推测。”
姜危桥站在车边,于是他们的视线齐平。
“彦彦哥,修复我们这段感情,是我要做的事。”他离得那么近,唐彦看到了姜危桥眼中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