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小卖部(90)
然后重复操作,他记着保姆提醒的右手带线不能拉太紧,紧了不好织,缓慢地起了二十针后,拿起另外根棒针试着编织。
连政查过视频才知道这个织法适用于初学者,光起针就分好几种,更别提毛衣款式和花纹,是他无法擅长的领域,谎扯早了。
但海口已夸,哪怕织不出袖子,也得把领口收了。
他一针一线地练习着,右手小拇指缠住线,棒针穿进套,及时将线勾上再挑出来,如此反复,逐渐上手。
这个夜晚注定无眠,郝立冬睡不踏实,在他怀里翻来覆去,快一点时又哼了几嗓子,抱着他掉眼泪说想妈妈,好不容易哄安稳,两点没到又开始闹,说难受得睡不着,怕做梦。
连政也难受得睡不着,第一次跟人同床不太适应,尤其还是惦记的人,产生过冲动。别看郝立冬细身板没多少肉,贴着那是真热,抱得久了也就不硌手了,身体挺软乎。
郝立冬迷迷瞪瞪梦见自己身处老家的火葬场,亲眼看着外婆被推入焚烧炉,紧接着母亲也被推入旁边的焚烧炉,火越烧越旺,火光四溅灼伤了他的眼,疼得睁不开哭不出。
“妈……”
一听身后有动静,连政立刻放下针线,关灯进被窝躺下,将郝立冬往怀里带,掌心顺着他后背时摸时拍。
少顷,郝立冬消停了,枕着他胳膊拱了下,似乎又睡了过去。
手掌覆在因瘦弱而突出的肩胛骨上,连政心疼地吻着郝立冬头发,多难得养出点肉,这一折腾,又要瘦回去。
他想起北城火车站初见郝立冬时的样子,皮包骨,瘦得营养不良,衣服撩开就能看见肋骨。不打麻醉缝针时,他也没有陪在郝立冬身边,只觉得是个麻烦,现在细看,当时的磕伤终是留了疤。
“哥……”
热气扑在颈间,连政睁开眼,知道郝立冬没睡。
“嗯。”
“我做梦了……”
“立冬,”他转开话题,“跟我说说以前的事儿,从学校出来后,找了什么活儿,有没有什么印象特别深的?”
郝立冬呆了下,记忆回溯到初二那年的十四岁,他上半学期念了两个月就不去了,最开始不敢告诉母亲,每天背着书包假装上学,到点放学,等母亲回家后又假装写作业,其实连题都看不懂。
“没去学校,去了哪儿?”连政问。
“学校附近有个能租漫画和小说的商店,我妈给的零花钱我存起来了,看小说便宜,我看得慢,一呆就是一天,老板人好,也不赶我。”
“中午饭呢?怎么吃的。”连政又问。
“不吃,就晚上回家吃,也想不起来吃,那些武侠小说很好看,我就更不爱学习了。哥,我好像真的很笨……老师说我成绩拖全班后腿,让我妈带我去开弱智证明,开了就可以不管我了,我妈就跟老师吵架……”
郝立冬对这件事印象深刻,母亲杀到学校,在办公室里指着班主任鼻子又闹又撒泼,骂班主任枉为人师推卸教育责任,不是个东西,骂到教导主任和校长都来了,当时的他很羞耻,觉得丢脸想回家。
可如今再回想,却觉得母亲一个女人很不容易,单枪匹马地替他出头,从来没放弃他,骂他没出息也是希望他能争点气。
“我现在想想,我就是学习不好,我妈从来不说我脑子笨,她还说我算账厉害。”郝立冬回忆着过去,“我妈那时候做小本生意,摆地摊的,什么都卖过,我就给她帮忙,因为太瘦了个子也不高,我找不到工作,没地方要我,第一个工作是在饭店里打工,别人介绍的。”
叽叽喳喳的小家雀飞回来了,连政从未像今晚这样喜欢听郝立冬说话,即便郝立冬嗓子是哑的也不拦着,他摸着郝立冬脑袋夸他:“我看你账都记得挺清楚,不是想开店么,明年给你开个小卖部,天天算账。”
郝立冬认真想了想,应了声“好”,又对哥哥说:“我自己会开的。”
这时候还不忘自食其力,连政相信郝立冬有这个本事,有的人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但只要肯努力,也会变得很优秀。
反观他自己,整个学生时代枯燥无味,只顾着学习,并没有看过小说,也没有太多消遣,除了和辛远做朋友。想到这位曾经的初恋,连政对辛远多了一份感激,因为对方的见义勇为,他才能及时将郝立冬送去医院。
他语速轻缓地引导郝立冬给自己讲武侠故事,像是催眠一般,带着郝立冬回忆一些能暂时忘记痛苦的事,一直到后半夜快四点,郝立冬终于在他怀里睡着。
听着平稳有力的呼吸声,连政舍不得起床,郝立冬跟暖炉一样,还会抱着他,以一种极度依赖他的方式在展示自己的脆弱,不是那个亲一下就跑路的怂包蛋。
他闭上眼也睡了会,在客厅传出轻微响动时,醒了。
一醒来,嗓子干疼得不像话,郝立冬半眯着眼转过头,连政背对他搭着空调被,被子全在自己身上。他以为自己睡相差抢过来的,拎着被子一角伸过去想给连政盖:“哥……”
“醒了?”听出郝立冬声音不对,连政起身下床,“再眯会儿,我去给你倒杯水。”
六点刚过,天光透过窗帘将室内微微照亮,昨天经历过的一切又在脑中回放,郝立冬睡不着了,无比清醒地确认母亲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另一个不是他母亲的女人却出现在这个房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
还好哥哥来了,还好他有哥哥。
连政昨晚被郝立冬弄怕了,担心自己一走开郝立冬又躲房间里哭,径直去了厨房,问保姆郝立冬平时喝水用什么杯子,倒上温水后立刻回房,连洗漱完从卫生间里出来的继母都没看一眼。
被无视的卓舒兰敢怒不敢言,一杯热豆浆下肚后,没忍住过去敲了主卧房门,隔着门嘘寒问暖:“小政啊,立冬醒了吧?吴阿姨在炸油条呢,刚出锅得趁热吃。”
可惜敲门声和说话声都没被听见,连政在卫生间里陪郝立冬洗漱。郝立冬今天状态还行,偶尔发呆,就是面色憔悴,一双眼睛红肿得厉害,他洗了热毛巾亲手给郝立冬擦脸,又换冷水浸湿给他敷了会儿眼睛。
眼皮上凉凉的,舒服许多,郝立冬忽感自己像个累赘,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受连政照顾,睡觉也要连政抱着,心中顿时酸楚,抿紧嘴唇怕自己又忍不住哭鼻子。
“保姆做了你爱吃的油条,”连政说,“今儿得吃点东西,饿着伤胃。”
“哥,你突然过来,我有没有影响你工作啊?”郝立冬停顿两秒,“谢谢你过来陪我,我昨天太难过了,其实今天也很难过,都不相信是真的,可就是真的,胸口老发闷,时不时就疼。”
“不影响,我的工作有电脑就行,没什么要紧事儿。”连政拿开毛巾洗洗晾好,抬头时目光对上镜子里的郝立冬,那模样比昨晚还招人心疼。
他没用梳子,徒手替郝立冬理了下头发,安慰:“难过是正常的情绪,还会持续一阵子,我在这儿,甭害怕一个人。”
“哥……”
“穿衣服去吃早点,听话。”
消沉了一天一夜,郝立冬还是没胃口,怕哥哥担心,他套上衣服裤子逼自己振作,老家两个表叔今天要过来,郝家能说话的,就剩他自己了。
卓舒兰见两人一前一后从房间出来,急忙迎上去关心亲儿子,却遭了闭门羹,郝立冬完全不搭理她,只跟保姆说话,她现在是连保姆都不如了,难免有些挫败。
“立冬啊,多吃油条,豆浆给你加了点糖。”吴万云连夹三根油条,盘子端郝立冬跟前,又给连政夹了两根,问他豆浆是否加糖。
继子在对面坐着,又有保姆这个外人,卓舒兰没法表现得太明显,只能将郝立冬当作失去母亲的孤儿对待,一言一行有自己的分寸。
她悄摸打量,连政不言不语,全程安静用餐,不像是对郝立冬有那方面意思,先前看郝立冬的眼神也很平常,没有一丝暧昧,看来自己真想多了,就是单纯把郝立冬当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