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小卖部(62)
“大哥。”
“嗯,遇上事儿了?”
已经九天没听过这个声音,连政上来就是关心,郝立冬咧着嘴笑了,实诚道:“没有,就是想你了,想跟你说说话。”
轻快的语调,尾音带着笑。许是地下车库太过安静,车内太过昏暗,简简单单一句话,夹了丝说不清的暧昧,撩人于无声。
有什么在心间轻轻拂过,连政默然,等着郝立冬继续说话。
“大哥你到家了吗?”
“到了。”
连政沉默少言不说废话是常态,郝立冬没察觉异样,一根直肠子竖到底,想什么便说什么,说今天又陪兄弟去送货了,酒店后厨逛了一圈,想到曾经跑堂的日子,有一回顾客喝多了,好心扶一把结果被吐一身。
“当时给我恶心坏了,差点跟着吐,”他自己说乐了,“不过那一桌都是做生意的老板,有个老板特大方,直接给了我二百块钱,让买新衣服去,我白挣二百,赚大了!”
“嗯。”
“然后啊,我有个同事岁数跟我一样大,是厨师长弟弟,那个大包间我跟他一块儿负责的,他看见了非要我分一百给他,我不同意还跟我吵,后来给他充 了二十Q币,就不跟我烦了。”
连政不认为自己会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对一个毛小子动心。
但他承认,他刚才没有将郝立冬当作弟弟看,今晚的郝立冬让他舒服,絮叨起来的样子招人稀罕招人疼,和辛远带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为什么给他充,欺负你了?”他问。
“没欺负我,我自己愿意给他充的,”郝立冬说,“因为厨师长对我挺好的,还教我做菜,我跟他学过一阵,那时候想学个手艺,以后不愁找不到工作。”
“炖土鸡也是跟他学的?”
“对!”
一说土鸡郝立冬就来劲,向哥哥炫耀自己的养鸡本领,又说城里没条件养,买不到好鸡,有的鸡贩子还专门上农村去收,再高价卖给城里人,散养年头长的土鸡反而值钱,肉质紧实美味,补得很。
“他们收回来的鸡不见得好,没准忽悠人呢,有的根本不是正宗土鸡,我就会看,他们骗不着我。你天天上班那么辛苦,等我明年过去,给你补补。”
打小城里长大,养鸡连政一窍不通,他听着郝立冬头头是道,既不磕巴也不露怯,言谈自信仿佛换了个人,真的招人稀罕。
就是这嘴不行,缺了点分寸。
不是没想过敲打,但凡有一点苗头,连政也不至于刻意忽视这个弟弟,晾上八九天。问题出在郝立冬什么都不懂,所言所行皆出于关心,之前提过的醒怕是忘得一干二净。
夜已深,他起了心思,顺着问:“补什么。”
“补身体啊,营养价值高,对老人啊生病的人,还有生完孩子坐月子的,都好。”
“……”面对憨厚耿直的毛小子,连政刚有的心思顷刻消散,琢磨着是不是该找个人了。
他及时结束话题,道:“不早了,睡觉。”
好多以前的趣事没分享够,郝立冬正在兴头上根本舍不得睡,他拿开手机看时间,居然不知不觉聊了快半小时,确实不早了。
“好,”他笑着应下来,又说,“大哥,其实我今晚本来有点难过的,可是一跟你聊天就好了,我现在心情好,高兴。”
连政停了下,说:“有事儿别瞒着。”
郝立冬没遇上事,只是心里有事。
和林春涛分别后打车回家的途中,他几次对着计价器上跳转的金额愣神,数字从起步价一点一点往上叠加,跳到二十,批发市场打车回南亭湾,花了他二十三块钱。
以前哪里敢这么奢侈?
他一下子清醒,现在的生活安逸得让他找不着北,忘了该记住的事,人也快废了。等一切都结束,该还的还,该清的清,他只打算留下生母给的二十万。
等到归还的那一天,意味着母亲离开他了。
“没瞒着,就是我妈不能走路了,她现在腿疼,只能靠轮椅,上个月还能下地走的,我怕……”郝立冬避开不吉利的话,“我想跟她在这个新房子里过年,不知道行不行,舍不得她……”
生老病死,无法改变的自然现象。安慰人的废话,连政十二岁那年便听够了,他不言不语,听着郝立冬说。
“以前都是在那个平房里过年,邻居全回老家了,特冷清,我跟我妈就屋里待着,春涛年三十会过来,买一串鞭炮热闹热闹,我前年还跟我妈说,等我挣钱买了房,带她上新房里过年。”
“大哥你给我们家买房,我挺不好受的,我查了,这房子快三百万,我到死都挣不出这么多钱,更不好受了,欠你好多好多,我不想欠你东西,可是我妈很高兴,只要她高兴,没遗憾,放心……放心地走,什么我都可以受着。”
“我今天打车回来的,路上想了点事,想着想着就有点难过。”
“你之前说得对,我不能指着你们打发时间,老串门不好,春涛他以后会结婚,有老婆有孩子,要过自己的日子,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等我妈一走……”
隔了一阵,连政听见郝立冬抽着鼻子,委屈地说:“就剩我自己一人了……”
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哭的,就多余说那句话,应该直接挂了。
并非冷血无法共情,相反,连政太知道失去母亲的痛,十二岁的他发过疯,恨过父亲,也恨过自己。
还是不够了解郝立冬,没有停下来好好听听他内心的声音,足够了解,又怎么会聊到这一步,把他弄哭。
“不哭了,”连政试着安慰郝立冬,“怎么就自己一人了?那么多声‘大哥’,叫着玩儿的?”
“不是……”郝立冬时不时抽一下鼻子,“没有叫着玩,你是我大哥,可是不能跟你住一块儿。”
连政头回被郝立冬整得说不出话,他一个人独居惯了,还没和谁同居过,非要较真,大学时期的校友任砚在他房子里住过小半年,那也是各过各的,一个楼上一个楼下。
好一会,他问:“想跟我住一块儿?”
“不跟你住。”
“……”
“我不想去北城,不喜欢。”郝立冬情绪渐渐平复,嘀咕着。
连政适时转移话题,“不喜欢,还准备带土鸡过来?”
“因为你在啊,不然我这辈子都不过去。”
看样子是恢复了,连政熄火下车,甩上车门后说:“待会儿把脸洗洗再睡,以后心里有事儿就说,别闷着。”
“大哥你在哪儿啊?听着好像不在家,”郝立冬追问,“你是不是没回家啊?”
“回了,在地下车库,准备上楼。”
“……”
这通电话,舍不得的人先挂了。
郝立冬躺着七思八想,迷迷糊糊把自己想睡着了,忘了洗脸。隔天早上醒来已经快九点,忆起昨晚,他第一时间拿起自己手机想看看通话记录,屏幕中显示一条未读消息,来自大哥。
他火急火燎地打开微信,点开聊天窗。
「眼睛如果难受,冷敷个十分钟。」
郝立冬眨了眨眼,有点酸涩,没照镜子不知道肿不肿,他只知道自己很丢人,不怪母亲骂他没用就会哭,他都快看不起自己了,难为大哥不嫌弃他,还一直关心他。
他立刻回复道:大哥,早上好,眼睛不难受,就是有点酸,我马上去敷。
除了晚上洗澡麻烦点,郝立冬现在左手用得很溜,干什么都灵活方便。洗漱完,他拿毛巾浸上冷水,听话地敷了十分钟,果然舒服多了。
回到床前,他习惯性打开手机,又来一条未读消息,连政两分钟前发的。
「嗯,我去开会,晚上再说。」
晚上再说……
今晚还能跟大哥打电话吗?
郝立冬又惊喜又激动,从林春涛发给他的表情包里挑了一个蹦蹦跳跳的蘑菇头转发过去,哼着歌去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