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驯养(80)
陆文玉一直都知道陆野的心病,也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其实一直没有获得处理“欺骗”的能力。
其实他面对“欺骗”时的反应和行动都是对的——受伤就该当断则断,不能无意义地在难过里沉沦。但他的心态却远远没有行动那么干脆,洒脱和心狠其实是逃避的一种,无论他表现成什么样,又处理得多么果决,他还是很容易被谎言伤到。
所以他总得有个契机学会直面这种问题,不能总是被同一把刀反复切割。
否则他面对无关痛痒的人时可以抽身而去,那万一有一天真的被无法割舍的人伤到,他又该往哪走。
陆野脸上的笑意如水般淡去,他的眸光动了动,避开了陆文玉的目光,看向了坐在他旁边正在咔哧咔哧吃雪花酥的陆明明。
小孩子总是敏感又迟钝的,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微妙的气氛,但却对大人心里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
陆野看着她掉在小裙子上的果干渣,搁在膝盖上的右手无意识地捻了捻,似乎是想拿烟,但又自己忍住了。
过了片刻,他才轻轻舒了口气,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其实话说得难听点,我跟齐老师的关系远不如跟你亲近——对我来说,他的第一身份就是你的男朋友。”陆文玉见他肯听,忍不住继续说道:“我也不是觉得他多么天上有地上无,只是觉得,既然你没跟他分手,就说明他要么没错到那个地步,要么是你对他的喜欢到了会让你犹豫的地步——”
她说着抽完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碾灭在了烟灰缸里:“既然如此,干嘛不去试试呢。”
陆野没有回答,他若有所思,垂着眼看了陆明明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把她掉落的果干渣从地毯上捻了起来。
“姐。”过了一会儿,陆野才开口道:“我饿了,吃饭吧。”
陆文玉知道他这是心里有数了,于是没再劝他,只是朝卫生间的方向偏了偏头,示意他去洗手吃饭。
晚饭过后,陆文玉本来想把陆野留在这住一宿,但他想了想,还是婉拒了。
“我还是回去吧。”陆野说:“明天在家歇一天,后天上班也方便。”
“那也行。”陆文玉把他送到门口,嘱咐道:“回去路上小心点,到家说一声。”
“知道了。”陆野笑着道。
陆文玉的别墅离陆野家一个南一个北,几乎要横跨整个市区。陆野出门的时候就天色已晚,等到了家门口时,几乎已经临近深夜。
楼里的大多数灯已经熄了,只剩几家要高考的孩子还在挑灯夜战,陆野叼着根没点燃的烟进了电梯,望着指示牌上一跳一跳的数字,有些出神。
其实陆野很明白陆文玉说的是对的,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心正在无限偏向于齐燕白,但他站在狭窄逼仄的电梯轿厢里,盯着反光门板上自己的倒影,又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家门口。
——只不过那一次他反身逃进了漫天大雪里,而这次,他还没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指示灯在不知不觉间正好跳到预定楼层,电梯门随着提示音向两边滑开,陆野匆匆回神,咬着烟嘴刚踏出电梯大门,一抬眼的功夫,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迎面朝他走过来。
齐燕白穿戴整齐,看着像是正要出门的模样,见到陆野从电梯里出来也微微一愣,紧接着眼神骤然亮起,语气急切喊了他一声。
“野哥!”
陆野脚步一顿,下意识打量了他一眼。
这些天过去,齐燕白看起来没怎么变样,只是略微瘦了一点,大衣外套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显得他整个人有些单薄。
但遇见陆野这件事显然让他的心情变得不错,他眼神贪婪地在陆野身上的每一寸巡视而过,然后紧走几步迎上来,像是生怕陆野跑了一样,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臂。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加完班了?”看得出来,齐燕白在很努力地试图避免让陆野想起不愉快的回忆,他放软了声音,尽可能耐着性子,语气自然地轻声道:“这段时间你不在家,我特别想你。”
算上今天,陆野已经有将近半个月没跟齐燕白见过面了。
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明明已经足够快节奏生活的成年人养成新的习惯,但齐燕白身上对他的热忱好像还是一如既往,丝毫没有因这段时间的冷落而冷却下去。
走廊里昏暗安静,只有几盏夜灯亮着,陆野垂着眼跟齐燕白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近乎满溢出来的惊喜。
没人能对这么纯粹的在乎无动于衷,陆野也不能例外。他的心控制不住地软了下来,视线在齐燕白穿戴整齐的领口上一扫而过,终于没再忍下心无视他,而是摘下了嘴里的烟,轻轻嗯了一声,随口问道:“你要出门?”
“没什么事,本来是想出去走走。”齐燕白抿着唇笑了笑,说道:“但是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不去也行。”
走走?陆野突然想,齐燕白以前有半夜散步习惯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陆野猛然打了个激灵,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个问题——他和齐燕白之间好像产生了信任危机,以至于这样“久别重逢”的第一面,他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偶遇时的惊喜,而是想审视他的用意,猜测他是不是在撒谎。
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反应,陆野心底一凉,忽然产生了一个极为不详的预感。
感情能在猜疑中生存吗,陆野想。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这天下所有的感情都只能建立在“信任”和“安全”的基础上,一旦缺失了其中的任何一个,那感情就成了个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随时可能倾覆下来,变成一地残骸。
这个认知像是从天而降的一盆冰水,霎时间浇了陆野一个透心凉,他心里的天平被理智催动着一瞬间回落过去,几乎立刻就要分出个答案。
“燕白——”
陆野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齐燕白好像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他脸色一变,猛然上前一步,自欺欺人似地捂住了陆野的嘴,逼迫他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野哥,你听我说。”齐燕白终于顾不得粉饰太平,急切地打断他:“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我不敢肯定自己能跟你保证什么,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齐燕白紧盯着他的眼睛,咬着牙道:“我会听你的话的。”
说话间,齐燕白的衣袖顺着手臂滑下去一截,露出了手腕上带着的手串。
保养良好的金属在声控灯下闪着亮光,陆野的视线随着光点落在那枚转运珠上,忽然呼吸一滞,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了他当初买戒指时,曾经在珠宝柜台抽中的中下签。
那张草率而简陋的粉色签纸不偏不倚地应验了他和齐燕白的感情生活,就像冥冥中的某些指引,已经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提前给他剧透过了结局。
但是陆野的眼神黏在那枚转运珠上,脑海里却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导购给他转运珠以弥补“坏运气”时曾经说过的话。
“时来运转,好事多磨。”
这八个字就像是某种魔咒,又像是某种命运的延伸,重新在陆野的心底燃起了一点微妙的勇气。
他的心突然就控制不住地软了下去,原本钢筋铁骨的部分轻巧地塌下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酸涩和不舍一股脑地从里面涌了出来,轻轻松松地盖过了刚才那种转瞬即逝的决绝。
——算了,他忽然想。
陆文玉的声音重新在耳边响起,陆野看着那枚珠子和红绳下齐燕白消瘦的手腕,又想起那句“好事多磨”,忽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齐燕白刚刚究竟是不是要下楼去散步,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其实陆野明白,他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寄托,来给自己的舍不得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现在这个寄托出现了,于是他心里那杆摇摇摆摆的天平终于被添上了最后一枚砝码,控制不住地向一侧倾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