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92)
白玉良背手后退一步,歪了脑袋端详,见香烟缭绕而上,表情古怪地笑了笑,“我看你这么做,总有种猫哭耗子的感觉。”
杜恒熙上完香,看着这木质的小方块,表情平静,“你不要误会,做都做了,我也没有乞求谁原谅的意思,只是尽一下道义的责任。”他边说着便往侧边走了走,走到了沙发处,慢慢坐下,声音略低,“只是我听人说坠崖死的人,尸首会受折磨,灵魂也会很痛苦,相识一场,我不能让人死了还不得安息。”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他就死了呢?”
“不敢确定,以防万一罢了。没死有没死的对待方式,死了有死了的方式。”
白玉良追逐了他的脚步,懒洋洋地瘫倒在沙发上,在茶几底下舒展了双腿,“真是没想到啊,杜云卿,你好狠的心肠。我越发觉得外面的谣传不可信,你明明的确是杜兴廷的亲生儿子,你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惜杜兴廷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死于非命的下场,你可千万不要步他的后尘。”
杜恒熙坐在他对面,拿起桌上的雪茄盒,点燃了洋火,不紧不慢地烧一根雪茄,“多谢你的忠告,我会尽量警惕,绝不让人有机会背叛我。其实说起来,背叛的前提是信任,如果你将人人都往丑恶的方面去想,自然也不会对他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吃惊,受到什么伤害。”
白玉良敏感地撩起眼皮,瞧着他似笑非笑,只是嘴角有些狰狞,“三次易主,你想说我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丑恶小人吗?”
杜恒熙人往后一靠,把雪茄放到唇边,深吸了一口,“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多虑了。”
白玉良冷哼一声,沉沉呼出一口浊气,“可人总是复杂的,多面的,你把所有人当做敌人,自然碰到的也越来越坏,境遇就越来越糟。如此恶性循环下去,永无解脱之日啊。”
杜恒熙面色平静而坦然,“当你越接近权力的中心,敌人就会越来越多,朋友却越来越少。朋友和敌人不是永恒的,总在不断转变。”
白玉良一时没有再说话,眯起眼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随后问道,“不错,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所有的爱和恨也不是100%。那金似鸿呢,他算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敌人?”
杜恒熙微微一愣,眼中的光有一瞬间的涣散,片刻后就垂下眼,用长睫掩去神情,沉闷地抽了口雪茄,“如果我足够聪明理智,他应该是我的朋友。”
“哈哈,的确如此,多个朋友不比多个敌人好吗?所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他。”白玉良点头,“无论如何,他毕竟从没有想过要杀你。事到如今,你不觉得后悔吗?”
杜恒熙摇摇头,缓慢说,“有些事,你不了解。”
“我不了解?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吗?”白玉良忽而一笑,好像一下焕发了点精神,从原先瘫软的姿势正坐起来,“你想说他也曾用同样的手段炮制你吗?但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反而是救过你的。”
杜恒熙眼风动了动,“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替他说话。”
“因为我觉得我们同病相怜?你是少爷,而我们出身卑贱,你生来就拥有的,我们则需要不择手段才能得到,我对他也算惺惺相惜了。”
杜恒熙略带嘲讽,“那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白玉良没有顺着他的话头说,反而问,“其实你也知道,当初安朴山并没有打算让你活着离开天津。”
杜恒熙的手抖了抖,声音倒仍然平静,“我知道,他们为了杀我策划了一起爆炸。”
白玉良说,“不错,那起爆炸是金似鸿策划的。可你知不知道,他的目的却是让你逃走?”
杜恒熙怀疑地抬起眼,眼睫一撩,煽起一阵微风,“你什么意思?”
白玉良意味深长地一笑,“所以你并不知道。这的确是一个很复杂的计划,我原来也不明白,是一直到在西安看见你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的。我听说过那起事故,安总统还赞叹其策划的精巧,神不知鬼不觉。现在想来,也正是因为精巧,才有了许多可操作的空间。就比如,只有爆炸才能将人的面容毁掉,那辆车一定是恰好在你走后才出的事故,而押送你的护卫,又恰好有一个和你身材高度都相似,由此才可以李代桃僵。”
杜恒熙怔怔然地,夹在指尖的雪茄一不小心竟烧到了手指。他嘶的一声,低下头,把雪茄摁灭,手指上已多了一处烫伤。
白玉良看他受了刺激,一时暗暗得意,不由向他又凑近了些,前倾了身体,越发和眉善目地认真说道,“你仔细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这一切是不是很蹊跷?要是没有人背后筹划,你哪有这么容易假死脱生?事发后又可以这样顺利地被掩盖下去,连一点风声都没有泄露出来?我听说马店那位姓刘的旅长,是你从前的部下,现在还可以平平安安地继续当官,没有受波及,一定是有人出手在保护着他。”
杜恒熙听他说完,垂在身侧的手竟哆嗦起来,有些心烦意乱,“你不要胡乱猜测。”
白玉良哈哈大笑,又向后坐了回去,“你不相信就不相信好了,这跟我本来就没什么关系。我只是说一说我的想法,杜兄要是不喜欢听,就当我在胡言乱语好了。”
杜恒熙大睁着眼瞪向他,片刻后眼睛眨了一下,面色雪白地低垂了头。
他虽然对白玉良的人品十分不屑,本不该理会他说的话。
可这样一番话听下来,一切似乎又说得通。
而如果白玉良说的是真的,那车辆能够准点引爆,还需要一个控制人。
突然间,一个名字就跳入了他的脑海。
杜恒熙身体猛地僵直,心肺鼓震,从脚底到头皮,瞬间都发麻起来。
如此一想,一切就连贯了。为什么唐双喜会这么巧合地在那里出现,为什么金似鸿要先去车站等自己,为什么送行那日的防守如此松懈。
所以那日自己在巷子里杀死了唐双喜竟是错的吗?
一切可能是他计划好的。
怪不得他在西安看见自己仍活着,可以一点都不惊讶。怪不得他会因双喜的死这么怨恨自己。是自己误杀了救自己的人!
电光火石间,一切事件都变得清晰分明了。
杜恒熙似乎一下被雷电击中,心脏绞紧,好像心头阻了块淤血,压迫着胸腔,不吐出来就不畅快。可是什么都吐不出来,胸口只是沉闷的痛苦。
他慢慢弯下腰,身体抖若筛糠,浑身失了力一般,膝盖一软,整个人竟然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白玉良被他巨大的动静弄得措手不及,一下站起来,绕过茶几蹲到他面前,不知道如何下手,“杜兄,你还好吗?你可不要吓我,你别是得了什么毛病吧?”
而杜恒熙只是张嘴喘息,胸口开始一抽一抽地绞痛,好像心脏被拧成了一团。
金似鸿死了吗,怎么死的,若真的是自己那一枪,自己岂不是还欠了他一条命?
争来斗去,以为自己是最冤屈的,自觉尝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到最后竟然是自己对不起他。
他无力地低下头,额头顶在地毯上,蜷缩着,继而开始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笑声变成沉闷的哭腔。
我杀了他。最爱我的人,死在了我手上。
他捂着胸口用最后的力气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眼前的一切都颠倒过来,天地摇晃扭曲,紧攥在一起的手指不住痉挛。
闭上眼,覆在眼前的是灰茫茫无边的虚空,从几日前就积蓄的悲伤终于汹涌地蔓延出胸腔,将他不断拽入黑暗凄冷的水底。
白玉良见他面无人色,双手紧绞着胸前的衣服,嘴巴大张,仿佛无法呼吸,唇色甚至透着钳紫,好像随时要变成一具尸体。
终于彻彻底底地慌了,他俯身抱起杜恒熙,大呼小叫地叫来了杜宅的下人,一群人涌过来,发现杜恒熙紧闭着眼,已经失去了意识,连呼吸都非常微弱。
慌忙叫了车,将人连夜送去了医院。
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通,才知道是胸腔内旧日的子弹导致了炎症,创口再度化脓,那本来在人体里安营扎寨的子弹甚至被血液推动的移了一点位置,离主要血管只差毫厘,再挪一点,神仙也救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