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70)
明面上不能跟中央决议做抗争,陕西也设立了禁烟所和查缉处,但烟土走私并未收敛,只是从地上改成了地下。
现在金似鸿要搞禁烟,查征税,就是要断他的财路。
金似鸿自那天义正严词地拿着查获的烟土找上马回德,得到他一句违心的禁烟后,便整日里带着查缉处的人和他自己的兵,四处搜寻。真的找出了不少暗烟馆和吗啡红丸等的制造厂,随即就是封店押人罚款,不过一周时间就把西安的烟土市场搅了个天翻地覆。
吃了亏的老板只有找上自己的保护伞哭诉,这些店不少都是军官将领开的。
那些将领再找上马回德表达不满,一帮人都是丘八脾气,对自己的上级也不给面子,生生把督军署吵成了个菜市场。
而金似鸿查完烟馆,又开始出城查走私。
陆运水运,几个货栈搜查下来查获了上万斤的烟土,数额惊人。
所有烟土一经查获就被尽数扔进河水浸泡销毁,不给人一点求情反应的时间。他在这件事上雷厉风行,甚至在双方爆发冲突时,抬手就枪毙了一个陆军上校。
这下马回德真的忍无可忍了,怒骂金似鸿简直欺人太甚。
正赶上杜恒熙在凤翔练兵练了两周,小有成效。依例来找马回德汇报工作顺带讨要军饷,就见马回德在里头雷霆震怒,所有运气不好在里头服侍的人都被抽了一鞭子,狼狈不堪、红白交加地退出来。
杜恒熙本想改日再拜访,刚转身准备走,就被马回德叫住了让他进来,杜恒熙只得推门进去。
书房里头,马回德已恢复了镇定,鞭子扔在桌上,靠坐在沙发上抽着雪茄消气。见了杜恒熙还客气地让他坐下,客套般地问了问凤翔县的情况
杜恒熙如实回答。马回德听了后,高深莫测地赞赏几句,就给他指派了一个任务,让他派人马护送一批物资从旬阳入湖北,承诺事成之后,会给他一笔丰厚的酬金,足以够他的士兵这几个月的开销,让他们安安稳稳渡过一个冬天。
既然吃了别人的饭,就要为别人做事,杜恒熙答应下来。
第59章 今昔
从督军署出来,杜恒熙本来就不习惯去向别人讨东西,哪怕讨的是本该有的军饷。
马回德既说要他做出点实事作为交换,他自然没有异议,觉得这样才公平。
一路走,一路想,他发现自己这段时间总在为钱发愁,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四处去求人,已经委曲求全到不要面子的程度。
土匪做过了,讨饷也讨过了,忍受过山里肮脏艰难的环境条件,也遭受过吴新成这种低级军官的欺压,但凡有点势力的人都能在自己身上作威作福。
现在重新起步,要做的事还很多。和从前相比,自己的力量实在微弱得可怜。而往上看,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从前的荣光,有比肩安朴山的势力。
原先看起来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现在竟变得遥不可及。
但从前可以,现在失去父亲的帮助,自己难道就做不到吗?杜恒熙并不肯罢休。
走下台阶,天气越来越冷了,他所穿的还不过是单衣单裤,一件薄呢子大衣因为破旧打了补丁,他不愿穿着进去见马回德,因而临时脱了下来。
小石头等候在外面,一见他出来,忙给他披上衣服。
杜恒熙穿上大衣,仍没感受到多少温暖,衣料僵硬笨重,不过是一层冰冷的布。
他在马回德门口等久了,面上因为寒冷而发白,嘴唇也没有血色,额前的头发很久没打理留得太长,垂落下来半遮了眼睛。幸好他的头发很好,乌黑浓密,不修剪也不会显得邋遢凌乱。
金似鸿下车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杜恒熙,一身洗的发白的旧军装,一件缝补过的薄呢子大衣,人瘦得料峭。浓黑发丝遮掩下露出的半张面孔,雪一样的苍白。耳朵薄薄的,冻得发红,一只手抓着大衣前襟,骨节突出,青筋分明。
金似鸿原地站着不动,看着面前失去一切矫饰的人,和从前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
汽车、卫队、华贵保暖的衣饰,权力,财富……世事变化竟如此之快。
一眨眼,他也可以居高临下地去看他。
如果杜恒熙还是昔日风光无限的云帅,这也许会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看到自己而今的成就,他可能会惊讶地笑一下,然后避重就轻地夸赞一句。自己不是不知餍足的人,得了这一句夸赞也就满足了。
他追求的,不仅是坐拥这些,还有杜恒熙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如果他不愿看,所带来的满足感也大打折扣。争来争去,不过是要争一个和他对等的位置。
但现在他不愿看,金似鸿冷漠地想,沦为丧家之犬了也不愿看,那要逼到什么地步他才肯认清现实?
见杜恒熙转身准备离去,金似鸿快走两步,从后头追上,然后解下自己穿着的黑色大氅,把他兜头裹了起来。
杜恒熙骤然落入一个温暖的黑色皮毛的包裹中,受了一惊,下意识要去摸后腰的枪,被金似鸿隔着衣服按住,声音从耳后传来,“是我,别拔枪。
杜恒熙艰难地扭转头,才透过一圈黑色皮毛看到金似鸿的半张脸。他心弦一懈,手也放下了。
金似鸿用衣服把他捂严实了,“怎么穿这样就出来了,都冻成什么样了?”
杜恒熙一侧脸,柔软的皮毛料子触碰上皮肤,他不禁眷恋地凑过去蹭了蹭,感受到久违的贴肤和温暖。
但蹭一蹭也就好了,片刻间就挺直腰背, 杜恒熙把金似鸿抓着自己肩的手指掰开来,“多谢费心,我不需要。”
金似鸿不肯放,强硬地收紧手抱住他,对怀里的温度和骨骼的走势十分怀念,指使车夫把车开来,转头问小石头:“你们现在要去哪?”
小石头迟疑地看向杜恒熙。
杜恒熙觉得在督军府门口争执实在有碍观瞻,只得答复,“回凤翔。”
“好,我送你回去。”说着,便推着他往车里坐。
杜恒熙拧起眉,不肯坐车,从他怀里挣出来,单手解开大氅,脱下来还给他,“不必了。”
金似鸿没有接,仍坚决,“你又没有汽车来,我不送你,你还要去跟一帮人挤臭烘烘的班车吗?”
杜恒熙听了这话,觉得金似鸿真是会揭人伤疤,不由恼怒了,“都说不用了,我不惹你,你也不要总来惹我。这样拖泥带水的,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烦人了?!”他剑眉竖起,瞪着一双凤眼,神情冰雕雪塑,仍有昔日的威严在。
金似鸿莫名其妙就被他训斥一顿,不禁愣了下,“我烦人?我不抓你回去,怕你冻着,你还嫌我烦人?”
杜恒熙冷笑一下,“那你是在可怜我吗?”他突然停顿,板起脸,猛地从后腰拔出枪,咔哒一声上膛,重重顶在金似鸿的额头上,“你记住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需要你来可怜。你要是再来羞辱我,你当初能狠下心怎么对我,我也不介意如法炮制地对你。我是个没有退路的人,你呢?你舍得抛下好不容易得来的荣华富贵吗,金次长?”
硬邦邦的枪管压迫下来,眉心冰凉,连带着心也冰凉,像坠入了冰窟窿。
“你要对我动枪?”
“我没什么不敢干的。”杜恒熙沉声,“我也死过一次了。”
金似鸿手脚麻木。
杜恒熙警告过后,倒无意真的杀他,何况马路对面金似鸿的护卫队已经高度警戒地准备朝他开火了。
杜恒熙把枪收回,又靠近低声对金似鸿说,“我不承你的情,你要是哪天反悔了想抓我,我随时就在这里等着你。就像你说的,生死各凭本事。”说完就掉头离开,那件推来搡去的黑色大氅被甩手丢弃在了无数人踩踏的黄泥地上,皮毛脏污,不堪一提。
留金似鸿独自在原地,他先是一动不动,之后惨笑着颤抖着蹲了下来,双手哆嗦着,牙关紧咬,拳头紧攥,心里像被泼了滚烫的沸水,烧得血液蒸腾,胸腔空荡,有一股力量在内里蹂躏着他,他却无处宣泄。
白玉良等人从路对面跑过来,“次长,你没事吗?”
金似鸿松开一只手,用手掌捂住眼,露出来的半张面孔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整个人像被撕扯开了一样,矛盾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