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7)
杜恒熙毫无波动地走过去,“你还不走吗?”
金似鸿合上报纸往边上一放,“云卿,我在等你一块儿去吃饭呢。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西餐店,想邀请你去尝尝。”
“我不吃。”杜恒熙在餐桌的主座坐下,小石头立时幽灵一样的出现,给他送来了咖啡面包和报纸。他也跟老爷子学了一副西洋做派,起床后是要喝咖啡的。
杜恒熙摊开报纸,喝了口咖啡,金似鸿在他身边拖开凳子坐下来,“这种外国人的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我带你去吃碗热面茶,保证纯正地道,午梦初醒,最适合了。”
杜恒熙并不理他,“你没事就快回去。”
金似鸿不在乎,扭头看看四周,又盯着站在杜恒熙后面的小石头上下瞧了瞧,一看小石头动作利索,就知道在杜恒熙身边当久了差,关系很亲近,“你这个仆人倒不错。是队里的吗?”
杜恒熙眼也没抬,“不是。”
“哪里招来的?来多久了?”金似鸿凑近些,咬着杜恒熙耳朵说,“什么来路?靠谱吗?”
杜恒熙眯了眯眼,被他说话的气流弄得耳朵一阵痒,“你真多事。”
金似鸿在杜宅耗了一个下午,都被杜恒熙冷言冷语地堵回来,饿了一天肚子,连口热饭都没吃上。晚上杜恒熙吃饭,他就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还好茶不限量,他灌了满肚子的冷茶,最后仍然没能说动杜恒熙,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了。
他是存了想要杜恒熙帮忙的心,但人不答应,也不能硬来。
纱厂的原料烧了,他和其他几位股东的钱赔了不少,为了维持运作,贴钱又去进一批新的过来。乡下没有货,都被那位俞老板收购走了,只好去外省调,通过铁路运进来。
情场失意商场也失意,这么多事不顺心,好在市政府那边在大量银元砸下去的情况下总算松了口,纱厂的营业执照被批下来,可以合法合规地经营。之后就忙于寻铺面开业,做广告。
但寻铺面也几经波折,一夜间市面上出租出售的铺子都人间蒸发,好不容易出来一间也是价位高的离谱或者附带些不合理的条件,简直像是故意戏耍金似鸿他们。可谓是处处碰壁。
杜恒熙听小石头汇报时,他正在玻璃棚花园内晒太阳。
今日太阳和煦,天气风凉,既不大晒又不阴雨,十分温暖可人。园内的牡丹、水仙、蟹爪菊等花卉随风摇曳,传来阵阵清香,角落里那两棵柿子树,眼下也郁郁葱葱,结出青青的果实,长势喜人,杜恒熙准备再过两个月就让下人把柿子摘了,自己家里留下一点,再给曼丽送上一点,她爱吃这种软软甜甜的东西。
杜恒熙心情不错,一扫前日金似鸿登门带来的郁卒。
听完汇报后,他半阖了眼随着摇椅一摇一晃。知道这场战争还没烧到火头上。起码他觉得金似鸿不会这么好脾气,厂房烧了就任它烧了?如此寻衅作梗也忍气吞声的受了?那可太不像他认识的金似鸿了,难不成去外国喝了一肚子洋墨水回来连性子都变软了?
果然不出几日,就听说天津卫出了桩大事。商会主席俞仲承俞老板新娶的第十三房姨太太养的那只鸳鸯眼的波斯猫突然失踪了,第二日被剥了皮血肉模糊地挂在俞公馆大门上。
那位姨太太早起出门喝早茶时正好撞上,沾了满脸的血,抬眼一看清是什么,就尖叫一声,吓得晕了过去,足足昏睡了一整日,到晚上都没醒过来。
好巧不巧,这位十三姨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被这么一吓竟然流产了,醒来后又是一阵哭天抢地,生生又哭晕过去一回。
俞仲承理所当然是勃然大怒,一心要弄死这个让他没了亲儿子的杀人犯,不惜下血本,让警察局出了悬赏令,谁能提供犯人的线索就赏一百大洋。
一时间,警察局的电话从早响到晚,几乎被打爆了,各路人马哪怕是胡编些东西也想撞个大运,消息络绎不绝,却没有一个是靠谱的,全警察局上下忙活了一周,连犯人的毛都没抓到。
可俞老板的怒火消不下去,甚至找了洋人朝警局施压,要他们限时破案。
后来没办法,警察局局长从监狱里提了个抓进来的拆白党,喂他吃了顿饱饭,又给了他10块大洋,然后把他绑起来向俞老板认罪,当场枪毙,才算了结了这桩杀猫案。
就在那人被枪毙的第二天,俞公馆门口突然出现了颗齐颈斩下的羊头,地上都是羊血,早起去买水的佣人被吓了一跳,尖叫起来。
俞仲承从二楼冲下来看到大门前的惨况,却诡异地没有发火,只是目光沉沉的注视了一会儿,就叫佣人把这块地清理干净。然后像没事人一样去了书房,这一次再没有上一次的兴师动众,不声不响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而第二日,金似鸿的腾辉纱厂就买下了天津城北大关中招牌最抢眼的一家铺面,热热闹闹地准备开张了。
开业前他给各方名流高官发了请帖,备了礼物和酬金让下人一家家发,又在利顺德大饭店包下一整层用于当日宾客宴请。
杜恒熙那份请帖,则是他亲自去送的。
只是想不好要送什么给杜恒熙,虽然没人会嫌钱多,但单送钱又不够诚意。
正烦恼间,金似鸿恰好经过花市,抬眼见一辆辆花车挤满了街道,人群拥挤十分热闹,进去了才知道今日还有商家在拍卖桃花王。
新年刚过,大家都来此处挑拣桃花,红色桃花寓意宏图大展,卖相好寓意好,去年好运的,今年再买一株来添运,去年走了厄运的,更要买一株来转运。
金似鸿挤进人群,看到摆在正中间的是最贵重少见的一款碧桃,重瓣双托,花朵丰腴,颜色鲜艳,悉心种了三年,高达16尺。是今年的花王。
金似鸿心思一动,突然觉得杜宅如此冷清单调,很适合这种鲜艳的东西来增添活泼,于是砸了重金买下,又借笔来写了张卡片,插在花上,便找了辆胶皮车,连人带花拉去了杜公馆。
不料金似鸿如此盛意拳拳,却扑了个空。杜恒熙那日正好去了戏院,杜家的下人跑到戏园子来禀报时,戏台上正在唱《锁麟囊》,正唱到“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唱戏的是近来天津卫最火的花旦,名唤吴雪兰,人也像娇滴滴一朵兰花,身量苗条,眉目清秀,颇有几分姿色,举手投足比姑娘家更妩媚。最迷人的还是那双潋滟的秋水眼,未语先愁,欲说还休,不知勾走了多少人的魂。
杜恒熙其实并不会看戏,好像天性里缺了那根敏感神经,一切荡气回肠赚人热泪的叫座大戏到他这里都像水吸进了海绵,淌不出任何东西。
只是赋闲在家,没什么事做,几个认识的官家子弟总约他出来,不能一直推拒,显得自己不够合群,偶尔也会出来看看戏。
他看不懂台上唱的大戏,同桌的几位也不见得心思就在戏上。比如那位警察厅长的次子王崇耀看着戏台上袅袅婷婷唱戏的吴雪兰,那模样简直恨不能冲上台去扒了人家的衣服,将人就地正法。
这出戏刚一结束,人进了后台,王崇耀就坐不住了,跟看到骨头的狗一样急哄哄地跟了进去。
同桌的侯万洲穿一身青色的对襟长褂,慢悠悠摇着扇子,他是满清遗贵,有皇室血统,很看不上王崇耀垂涎的嘴脸,啧一声,“老子这样儿子也这样,一个靠巴结英国人混出个爵位,一个跟在戏子屁股后头嗅个不停,天生的奴才命,一个比一个下贱。”
另有人笑道,“你也别说他。你是不知道,王老二之前在妓院翻云覆雨时被他太太抓奸,当场把那物事吓软了缩回去,由此留下病根,之后再硬不起来,谁弄都不好使。这么憋了有大半年,好不容易在薛神医那儿看好了,可不得好好用用大展神威吗?换成你你也得憋的发疯。”
“都缩回去了还能出来?”侯万洲用扇子掩嘴,讥笑了下,“也不知是真的假的,他这么好面子的,会肯去看这种病?治好了不得杀了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