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84)
杜恒熙这一圈南北跑下来,已是名声在外。各省军阀都知道杜兴廷的儿子不仅没有死,反而改头换面,投靠了马回德,而且本领了得,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拉拢了不少实力派。
杜恒熙在这趟旅程中,躲过了不知多少轮暗杀。行踪诡秘,神出鬼没,好像真的成了一个昼伏夜出的鬼魂。连被他求见的政客也只有在他登门时才知道此人已到了自己的辖地。他警惕性甚高,且极为自律,在路上一律不吃外食,只吃自己随身携带的食物或亲手烹调之物,睡觉时,也是枪不离手,常常一夜连换几个驻点。使得安朴山虽连下了几道暗杀令,却连他的影子都没捕捉到。
马回德慷慨陈词到一半,看了眼杜恒熙后,和颜悦色地说道,“安朴山暗杀你父亲一事,属于背信弃义,狠辣冷血,实在令人侧目,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杜恒熙站起身,微微弯腰,“多谢大帅。”
待杜恒熙离开,马回德转身对留下的夏寿良说,“安朴山这个老糊涂,连杜兴廷都敢杀。杜兴廷威望军功已到显赫地步,他不讲规矩,其他人自然兔死狐悲,有相煎何急的感慨,担心他长久掌权,自己也会落得相同的下场。他之前将脏水泼给我,现在也该是他自食其果的时候了。”
夏寿良说,“这就是您当初留下此人的理由吗?”
马回德微笑点头,“我留了杜恒熙这么久,还生怕他是一枚定时炸弹,到而今总算赌对了,没看错人,发挥了他应起的作用。”
宣战公告一出,马回德先拿滞留郧阳的孙振远开刀,一营队伍覆灭,直接将其赶回了北京。安朴山派兵支援,于是第二次内战就拉开了序幕。
等到三路大军纷纷起兵直扑京师时,安朴山才慌了神,三线同时作战,已无将领可用,还要留人守卫京畿,只好将称病的金似鸿请出来。
战事焦灼,给他的却是剩下的残兵老将,可用的只有千余人。
金似鸿也不争辩,带上原先跟随自己的一个团,将剩下的挑拣一番,组建队伍,匆匆练三天后就火速奔赴前线。
金似鸿打仗风格素来彪悍狠绝,不留一线。
所有跟他交手的队伍,无论投降还是顽抗,最后都是惨遭屠杀的下场。
在他手下,从来没有活口能留下来。
战场上,他简直成了比恶鬼还要恐怖的名字。
恨他的,惧他的,所有士兵得知自己会对上他后,无不吓得两股战战,丧失斗志。
因为没有存活的希望,遇上金似鸿的队伍中,负隅顽抗的有,逃兵也变得格外的多。恐惧怕死是天性的弱点,真能背水一战的好汉却不多。
金似鸿看穿了这份劣性,他那一路,是唯一告捷,将叛军杀回指挥部,还连夺下三四个县的队伍。
第71章 谈判
越往北走,天寒日短,大风刮起,越发奄奄得冷。
金似鸿这一路由古北口以趋热河。
安朴山表面是说古北口这一路关系重大,非劲旅不克胜任,实际是因此路遥远险阻,接济困难,想要陷金似鸿于绝境。
还派了自己的亲信率部相随,下了命令,若金似鸿有何异动,就近解决。
这份牵制,虽未放在明面上,彼此都心知肚明。
金似鸿单手拢着缰绳,骑在高头大马上,这里道路荒僻,百八十里都没有人烟,朔风强劲,行路困难。
走了一段时间后,经过一间破庙,金似鸿下令人马停下休整,悬釜而炊。他虽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却并不侵扰百姓,一路遇见村庄都尽量绕路而走,只在破庙村口等地休息。
白玉良给他端了碗白水,就着军需食品压缩饼干来充饥。
他们虽然一路告捷,白玉良对这场战事却并不乐观。毕竟在全国大势前,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一个战场的胜利放在全局上几乎毫无撼动。
在对局势的担忧之外,他尤其不满于安朴山的态度,情况已至此,还一毛不拔,要求他们出兵所需的粮秣饷项,统由各本军随地筹办。致使他们一路行来,不仅要打仗,还要筹备粮草。而当地富绅个顶个得油滑难缠,费了不少口舌,才不至于落得忍饥挨饿的下场。
他曾试探地问过金似鸿对这次马回德等人革命事件的看法,那里打头的是杜恒熙,他笃定金似鸿爱这人爱得发疯,绝不愿和他刀刃相见,本来心思就不坚定。
可金似鸿素来凉薄寡恩,唯独在这件事上,沉默得固执,他对安朴山所为十分不满意,又不愿撕破脸面。
细说来安朴山对他的确有救命之恩,提拔之情。他是个公平的人,恩是恩,仇是仇,列列分明。
简单休整后行至两省交界,金似鸿一线开始向王国惠统帅的热河发起大规模的进攻。
炮弹纷飞如雨,弹道所经之处,照亮暗寂的天空,闪着炫目弧光,一轮一轮地爆炸。强光倏现,地动山摇,将阵地上的铁丝网、麻布袋炸得四分五裂,守军在战壕内拼死抵抗,仍不得不节节败退。
前线拼死搏杀,金似鸿却不断得到消息,一会儿是中路伤亡惨重,连失数城,一会儿是下路某位旅长战死,手下将士仍死守不退,上头却下令让其放弃防地,沿铁路线后撤……
如此越打,他越是心凉,有种不详的预感。畏战苟全的思想从上头往下蔓延,才会如病毒般一发不可收拾。
这边厢打得火热,那边厢也乱成一团。
中国混战爆发后,在华的列强反而急了,英美日都派出驻华公使前来干涉,要做和事佬,希望和谈,形成和平稳定的环境,不要起争斗。
在外国势力强硬干涉下,双方不得不坐下谈判。
谈可以,但为防异动,要求三线将领齐聚。
金似鸿被连下三道命令,调回参加天津的谈判,无法只好坐火车去了天津。一整列车都是他的兵士,到站后立时有黄发蓝眼的外国人来接,他带来的所有人被要求留在车站,不许离开。
金似鸿下车后,被领到了日租界的一座洋楼,拾级而上,推门踏入,长条形的会议桌,安朴山和马回德都没有出现,各自派了代表出席。
金似鸿坐到长桌一侧的第三把位置,长桌对面,坐在主位的却是杜恒熙。
二人自上次一别,许久未见,金似鸿看着他,见他浑身都透出锋利,面容刚毅,有恍若隔世之感。
那纠缠在心口的爱与恨,都让他磨牙切齿,恨不能把这个人吞吃了,揉碎了。厮磨耳边的甜言蜜语,裹缠上阴谋算计,都成了粘稠的毒药和芬芳的罂粟。
情感如此汹涌,杜恒熙却只是轻飘飘地抬起眼看了看他就落了回去,好像不认识他这个人。
金似鸿阴沉着脸色拖开座椅坐下。
三国公使主持,双方对坐,谈判却很快变成了一场低级骂战,三言两语不合,这边的丁树言操起桌面上的烟灰缸就砸了过去,杜恒熙侧头躲开,额角还是被擦伤一块油皮,流下血。
金似鸿脸色一变。
伤势不重,但位置刁钻,满面鲜血得还是很吓人。
杜恒熙身后站着的人拿出手帕,杜恒熙接过手帕捂住伤口,血漫过手腕。
杜恒熙那儿还没说什么,金似鸿先冷冷开口,“怎么还打上人了?想谈就文明点好好谈,要打就到外头战场上去打,别那边打不过,到这里来趁威风。”
丁树言看自己真打到了人,也有些惊吓,但又听金似鸿帮腔,扭头骂道,“你是站那一边的?胳膊肘向外拐,怎么帮着别人说话?”
“谁讲理我就帮谁说话。”
“行了,”杜恒熙闭闭眼,转头对公使说,“今天先到这里吧,问题和条件也都摆出来了,各自回去商量一下,明天再谈吧。”
先前已到了僵局,再耗下去的确没什么用处,众人纷纷离场。
只有杜恒熙没有动,金似鸿向后靠着椅背,冷冷盯着他,也不打算起身。有同僚请他之后一道儿吃饭,被他找借口推了。
等人都走空了,金似鸿才起身,先去关上了门,外头西照的光线被遮住。
他转身走回来。
杜恒熙手肘撑着扶手,单手捂着伤口,闭着眼突而说,“和谈要外国介入,国家到了这样的地步,各军还要自起内战,不过是争权夺利,祸国殃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