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20)
怪只怪曼丽出轨的事激发了杜恒熙的恐惧,让他觉得是死去人的纠缠,他能杀一次就也能杀第二次。
杜恒熙的身世在杜家内一直是个众说纷纭的秘密。
而对于他的娘亲,每当家中下人谈起时,都说那是个漂亮放荡的女人,不守本分,会勾了自己丈夫的汽车夫私奔。愚蠢至极,以为老爷会轻易放过她,任她在外逍遥,还帮她白养一个孽种。
在杜恒熙15岁的时候,杜兴廷终于找回了流窜在外的杜恒熙的亲娘还有她那个不清不楚的姘头。
曾经漂亮放荡的女人已经成了不起眼的臃肿村妇,而那个斯文俊秀的小白脸也成了骨瘦如柴的痨病鬼。他们逃到了边境,也没有逃脱仇恨。
那时杜兴廷的军队在热河驻守,冬日下了大雪,太阳尚未出来,一片蟹壳青的天色,树上挂着雾凇,河水弥漫着水雾。
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瘦弱的男人后领插着木牌跪在那里,头不堪重负地垂落。
杜恒熙天未亮就被杜兴廷从房里拖了出来,扔给他一把枪,让他动手处决一个俘虏。
到了目的地,杜恒熙猛地一个激灵,睡意一下褪了个一干二净,他知道那是谁,早在此前,流言便传的沸沸扬扬。
杜兴廷看他犹豫,冷笑一声,也不催促,给他一个期限,在早饭前处理好,说完就转身离开。
这是一个暗示,因为没有旁人,杜恒熙可以放也可以杀,一切都由他自己决定。
掌心因为发汗而粘稠,明明是零下的天气,杜恒熙却热得浑身是汗。
他眨巴着眼,手里拿着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男人。
他看到那个男人穿着一件单薄的破棉袄在雪地里冻得像根随风飘荡的芦苇,头发稀少枯黄,是弱不禁风的孱弱模样,赤着一双脚。
脚的颜色发红肿胀,在白皑皑的雪地里分外刺目,而脚指头已经呈现冻死的暗灰色。
枪口抬起又放下,颤抖着,几次都下不了手。
杜恒熙挣扎得狼狈,因为一眨不眨得盯得太久,眼球几乎干涩得要流泪出来。
但如果下不了手,自己就陪着他一块死,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陪着这对抛弃自己的男女去死,凭什么?又值得吗?甘心吗?杜恒熙咬住下唇,眼中闪过一丝狠绝与悲伤。
想归想,做归做。他的生性就是这样,既残忍又软弱多情。
最后是小石头从身后靠近他,握紧他的手背,帮他扣下扳机,子弹飞射而出,瞬间打穿了那个中年人的脑袋。
在他身后响起的声音暗沉而冷漠,“少爷,老爷说的不错,您不要妇人之仁,您不杀他,他也活不下去的,反而会连累您。”
手枪的后坐力让整条手臂麻痹得动弹不得,杜恒熙深吸一口气,一股血腥气充盈肺腔,几乎恶心欲呕,脸上好像溅上了男人滚烫猩红的血。
他低头,眼泪就滚下来,却只是恶狠狠地说,“我不需要你来教我。”
“少爷,我是您捡回来的,您好了我才能好,我不会害您的。”
杜恒熙转过头,厌恶又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那时觉得他可怜,金似鸿离开后,他迫切地想要一个人来填补,却没想到就挑中了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魔鬼。
而杜兴廷终于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放在自己身边才合适,自己竟然是完全没有选择权的。
死掉男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究竟是不是已经没有意义。
结果已定,勉强算是两相欢喜。
只是杜恒熙连着做了好几晚的噩梦,梦里一会儿是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爬过来让自己喊他父亲,一会儿又是那双冻伤溃烂的脚歪斜地倒在白茫茫的雪原之上,引来纷纷秃鹫啄食。
无数次半夜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然后枯坐一整晚,杜恒熙渐渐开始抗拒夜晚,好像能借此逃脱如影随形的恐慌与罪恶。
他不明白,明明生时抛弃了他,为何死后却要对他纠缠不休。如果真的有所谓骨肉亲情,他们不是应该希望自己过得好吗?
想的多了,便愤恨冷硬起来。
如果他们不想自己好,自己又何必对杀了他的事感到愧疚难舍。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缠着他?从生到死,那对男女都不肯放过自己。
可孽明明是他们自己造的,命令是杜兴廷下的,就连板机都不是自己扣下的,自己又何错之有?
但这件事他不能怪小石头,小石头说的不错,无论如何拖延这都是必然的结局。
他责怪小石头,无非就是想分担一点自己的罪恶感,但实际上,这件事他谁都不能怪,不过是各人各有命运。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惯性让人向前扑去,杜恒熙从回忆中抽神。
“怎么回事?”他转动干涩的眼球,语气不善地呵斥。
司机回答,“爷,是巡捕房的车堵住了街道。我们跟他们对上了。”
杜恒熙脸色一变,随后说,“给他们让路。”
“是。”车子后退一些躲进岔路,避让开气势汹汹的警察队伍。
一排吉普车在他们面前驶过。
杜恒熙有些惴惴,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开枪的事惹来的,但总不会这么快吧?
他不放心,还是决定去求个心安,嘱咐司机,“不回家了,直接去警察厅。”
到了警察厅才知道,果然跟枪杀案没什么关系,是码头那边出了事。
之前厂房被烧,金似鸿从外地买了棉花走水路运进来,抵达后却在码头被一帮人拦着不让卸货。双方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场面一团混乱,甚至牵扯到了青帮势力,听说出了人命。
杜恒熙一惊,猛地从椅子上站起,不顾厅长的询问,迅速转身离开,钻入了汽车,急促地让车赶往码头。
坐在车内,他心慌得要命,手心发汗,模糊觉得大事不妙。
第18章 码头风波
天津,塘沽码头。
临近日暮,地平线溢出血红的颜色,光线逐渐收敛,迎面刮过的渤海潮湿的海风愈发阴冷,带着咸腥气味,扯动着岸边渔船悬挂的白帆猎猎作响。
在抛锚停泊的轮船和岸上林立的货仓之间,二十多人在码头上混战成一团,各人手上都拿着砍刀撬棍,肉体和铁器冲撞,一刀下去鲜血四溅。
可人杀红了眼,冲昏了头,竟然是毫无痛感的,半个臂膀挂在身上还能挥刀朝其他人的脑袋上砍下去。不远处一摞摞棉花包裹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边缘挂下来一道粘稠的血线,还要更多待卸货的在轮船上摞成小山一样的高度。
半空里,一把砍刀横空劈下,雪白刀锋下是一个打着赤膊的白斩鸡一样的少年,背对着危险毫无所觉,眼看就要成为刀下亡魂。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抓着少年的肩膀往前头一搡推到地上,刀擦着头皮而落,险险避开了刀锋。
金似鸿把人推开后,自己横跨一步,面对面一刀斜劈下去,干脆利落地砍断了杀人者的整条胳膊。
把人捂着胳膊痛嚎一声,丢了刀,扭头就往回跑。金似鸿追上去,朝着后脑猛砍,三两刀就送那人去见了阎王。
唐双喜从地上爬起来,定睛一看就知道自己是死里逃生,脸上却不见惊慌,也是亡命之徒。他仰头朝金似鸿喊,“金哥,他们人太多了!”
金似鸿转过身,看到唐双喜站在那儿,一手拎刀,另一只手捂着眼睛,指缝间源源不断溢出鲜血,顺着手掌胳膊往下淌,已经完全浸透了前胸。
金似鸿眉毛一跳,“哪个王八蛋弄的你?”
唐双喜嘶嘶抽着凉气,“就他妈领头的那个。”
“你往后头躲着去,别不长脑子似的再往人前凑。”金似鸿已经杀人杀的一脸凶相,眼珠子都溅上了血点,说完就拿着刀往混战的人群中央冲去。
——
码头界前的长街上横出一辆黑色汽车,竟然抄小路赶在了巡捕房的人之前到。尖锐刹车声后,车门一推,杜恒熙手一撑车框,从车内跳下来。
再往前车辆就无法通行,只能步行过去。从这里往码头上瞧,太阳已经彻底落山,零零落落的疏星残月下,只能看见一团团混乱的黑影,喊杀声也时有时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