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89)
杜恒熙没想到他会扯到安秀心,一时愣了一下,平心而论,他早就把这个小姑娘给忘记了。
安朴山瞬间就沉了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别以为我没看出你以前那些虚情假意的敷衍,要不是为了湘军的统领权,你会跟个小姑娘玩家家酒的游戏?我早说过她看上的是个铁石心肠的白眼狼,这死丫头偏偏不信,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你灌的迷魂汤。”
说着说着,许是气狠了,安朴山一口气没喘上来,杵着手杖重重敲击了两下地板,继而突然抬头仰天,眼珠凸出,青筋狰狞,双手揪着长袍的一角,嘴里呼哧呼哧得像个坏掉的风箱。
杜恒熙慌忙站起来,简直怕他在自己面前死过去,到时候自己真是百口莫辩。幸好安府的管家还没有走掉,急匆匆跑上来,给自家老爷喂了颗药,捋顺了呼吸。
安朴山劫后余生,只顾低头发抖,有了风烛残年的老态。
杜恒熙站立着,觉得浑身不自在,无所适从,又想到安秀心,便说,“我去看看她。”
安朴山缓过气,杵着手杖慢慢站了起来,冷冷嗯了一声,是同意了。
杜恒熙这才发现安朴山短短这些时间,已经苍老许多,原先伟岸的身材也伛偻了,走路都要靠手杖借力。
被下人领着上楼,杜恒熙再度见到了安秀心。
安秀心坐在床沿,本来自顾自地想着心事,瞧着外头建筑物的轮廓发着呆。
突然间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响动,安秀心转过头,立刻呆愣住了,眼里含了泪水,喉咙也堵住了,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嘴唇在颤抖。
两年不见,安秀心已经从一个小女孩出落成了蕙质兰心的大姑娘,也更苍白,更憔悴,因为痴情思念。
从总统府出来后,杜恒熙就回了临时安置的住所。晚饭时,小石头来了,向杜恒熙汇报军务。
杜恒熙淡淡看了他一眼,让他一起坐下吃饭,嘱咐下人多添一副碗筷。小石头有些拘谨,还是不习惯,伏低做小惯了,一旦挺起身,反而不自在。
杜恒熙没怎么管他,食之无味地吃了口白饭,就放下碗说,“我又见到秀心了。”
小石头说,“安小姐还好吗?”
杜恒熙说,“当初我被困在公馆内时,就是她带着你进来的,要不是有你们,我就不能传消息给刘安,也就没有办法逃出来。”
小石头点了点头,附和着说,“安小姐人很好。”
杜恒熙忽的有些讷言,迟疑地说,“可我……可我也不能娶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她人越好,我越舍不得伤她的心。她等了我两年,即使所有人都说我死了,她仍旧等了我两年。”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化作一声不知所措的叹息,“就算娶了她,我也给不了她幸福。”
小石头放下筷子,本来也就没有太多进食的欲望。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大爷不能娶安秀心,其实他有时候觉得大爷太不快乐了,也许有一个人陪着他,情况会好转一点。他很希望那个人是自己,可他自知杜恒熙并不在乎他。
杜恒熙苦恼于这种感情的处置,长吁短叹片刻又说,“她其实后来还给我写了封信,让金……让他带给我,说会等我。”他略一顿,“这里倒也奇怪,秀心说这封信是他让她写的,但那时候他都打算杀我了,又何必做这种无用功?”
杜恒熙皱起眉,那信上的话他倒还记得,无非是些鼓励他重新振作,不要自寻短见,就此沉沦的话,又寄托了少女的一往情深。温情脉脉,很令人动容。
可他那时被困在公馆,成了一头困兽,怨恨愁绪太深,并没有当回事,连保存都没有保存,就这样遗失了。现在想想,太不应当。
就在杜恒熙难以抉择的时候,安朴山却即刻启程,动作利索地携家带口离开北京,去了北山,真要做一个隐居避世的老人家,独独把安秀心一个人留了下来,搭一个照顾她的老嬷嬷。
杜恒熙看着安秀心孤零零的独自一人,也没什么办法,只好请她住进了自己这里。于是很快屋里上下,都把她当做了女主人,好像他们之间,只差一纸协议,一个承诺了。
第75章 剪不断
杜恒熙自回京后,一跃成了新政坛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白日春风得意,夜晚上失眠却愈严重,而稀少的艰难的睡眠中,也不得舒心。
金似鸿像冤魂一样缠定了他,他总是梦见一些血肉狰狞的场面。
他先是独自站在一间空旷的房间里,四面都是墙,只有一个小窗,从窗户可以看见外头尖尖的房顶和半棵翠绿的松树,阳光明媚。他独自一人,心里很平静,好像在这里独处了很久。
而很快,金似鸿就推开门走了进来。一步一跳,还很年轻,是穿学生样式的背带裤的年纪,头发向后梳,像个故作老成的小大人,却仍然身姿翩翩。
手里拿着一袋橘子糖,笑眯眯地走进来,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没等他说什么,就往他嘴巴里塞了一块糖块。
然后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叽叽喳喳地开始说话,开始在空无一物的屋子里忙活,铺床整理被子,在书架上翻翻拣拣,拿新衣服在他身上比划,身上是外头暖融融阳光的味道,像只唱歌的百灵鸟。
杜恒熙紧张不安地盯着他,沉闷地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嘴里含着糖块,甜滋滋地化开来,内里甜蜜,外表仍是一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他听着金似鸿说话,好像外头的阳光也照射进了这间封闭的小房间,荡涤一阵轻柔的风。
原先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他看着面前脚步不停转的人,觉得眼睛都要花了,受不了地伸手想要去拉住他,好好看看他,两个人就这样坐下来。
然而几次都没有抓到,每每往这个方向伸出手,人却已经到了另一头。
几次过后,杜恒熙无法可想地收回手,垂下头,掌心空落落的,抓不住。只能任他在眼前转悠,内心恢复了平静,甚至堪称祥和。
然而很快,这里就出了异样。一滴粘稠的液体掉落在杜恒熙脸上,他抬手一抹,放到眼前看,红通通一片,竟是血。
他仰头看去,房子正在淌血,一滴滴从屋顶天花板掉下来。脚上也有了异样触感,低下头,血从地面的木地板渗出来,抬头四望,满面的白墙遍布了一颗颗血珠子,触目惊心,像一道血红瀑布!
他惊恐地后退一步,却踩到了一滩黏腻的东西,转过头,发现金似鸿竟已经化作了一滩破碎的血肉!有意识般,向他靠近了一点。
杜恒熙下意识后退,耳边说话的声音还在继续,叫他的名字,却开始阴冷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杀了自己。
血肉贴上了他的脚面,杜恒熙才想到要逃,他扭过身,可是这里四处封闭,那扇门和窗都消失于无形,他竟然逃无可逃。
粘稠的温热的如人体触感的血肉,纠缠上他,从脚踝往上缠绕,缠得骨头嘎啦嘎啦作响,从腰裹到胸腔,最后彻底淹没了他,遮住了眼耳口鼻。房屋也终于土崩瓦解,在一片窒闷潮湿昏暗中,他无法呼吸,胸腔肿胀到像要裂开,濒于窒息。
往往到了这一步,杜恒熙就惊醒了。
从床上坐起来,睡衣汗湿了一层,不自禁地发抖喘息。
透过汗湿的眼睫向前看,面前墙壁上,是飞舞纱帘间月亮幽暗的阴影。
短短一个月,白日里东奔西跑,大会小会,各种聚会交际,要振作精神应付各界的名流绅仕,还要小心平衡新政权未定时的权力纷争。
晚上还不得安睡,睡着了就被噩梦吓醒,失眠到了极端的地步,如此一来,杜恒熙几乎小半个月没有睡过觉了,眼下透出青灰,唇和面色都苍白,简直像患了什么不可治愈的疾病。
马回德也很担心他的身体情况,硬是放了他三天的假,让他回去好好休息。
走在人流鼎沸的大马路上,胳膊上搭着西装外套,杜恒熙空闲下来了不知去哪里,又并不想回去休息,心中烦闷,车开出去一段后,他干脆下了车,让司机自己回去,他打算独自走走。
他家中现在有一个安秀心,近来因他的状态十分担忧,变着法地给他做补品,昨日生生把杜恒熙喝出了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