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2)
杜恒熙眯着眼又端详了他一会儿,抬了抬手,那卫兵才放人过来。
青年得了自由,可看着杜恒熙,却没有多靠近,只是小小凑近两步,笑着说,“云卿,你还记得吗?我是似鸿,金似鸿,我们两以前总在一块儿玩,我还给你做过风筝,一只老鹰,一只兔子,你可喜欢了。”
金似鸿一笑起来,右边嘴角就出现一个酒窝,他生得英俊文雅,眉眼端正,笑时尤为好看,眼角弯弯的,像藏着个小勾子。
杜恒熙的眼睁大了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好像也想起来了。
金似鸿看他这样子,笑容更深了些,“我就知道你没忘,我刚来天津,昨日想去你府上拜会,你的门人把我赶出来了,说你不见客。赶巧儿今天居然碰上了,这是老天爷要我们重逢呢。”
杜恒熙嘴角也噙了点笑,慢吞吞地说,“我昨日身体不好,在家休养,的确嘱咐了不见客。”他主动朝金似鸿走近了点,险些走出黑伞的遮蔽,“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金似鸿说,“也没什么,”他似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既然来了,就想来看看你。我那时家中有事,走得匆忙,没有跟你告别,生怕你会怪我。”
“怎么会呢?”杜恒熙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哪能记挂到现在?”
金似鸿说,“云卿你贵人事多,但我是一直想着你的,你不知道我得知你在天津时有多高兴。”
这下杜恒熙却只是微微笑着,没有再搭话。
金似鸿从怀里掏出本名片夹,从里头抽了张出来,双手递给杜恒熙,“这上头有我的地址和电话,你要是空了可以联系我。不过那电话还不大好用,不一定打得通,我刚搬来,许多物事还没弄好。”
杜恒熙点点头接过,“我家里最近不太方便,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可以约到外头聚一聚。”
“那当然好,什么时候?”
杜恒熙说,“我到时候来找你吧。”
两人聊到这里时,小石头突然俯身到杜恒熙右耳侧,“大爷,时间不早了。”
杜恒熙皱起眉,猛地转身抬手扇了下他的脸,“混账,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清脆响亮的一声巴掌,金似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脸色一变。
小石头挨了打也没什么反应,真像个木雕泥塑,是没有感情和痛觉的。
倒惹得金似鸿很不安地说,“云卿,你既然有事还是先走吧,打扰到你了,实在不好意思。”
楠漨
杜恒熙收回手,神色自然地说,“今天不太巧,两件事赶着了,下次我一定尽一下地主之谊。”
“好好,就这样说定了。”
杜恒熙和金似鸿告别后,就坐上了车离开。
车厢内。
双手夹着那张名片,许是刚印出来的,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油墨香。
杜恒熙看着上头的职衔,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斜靠向车后座,嘴角有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小石头,他回来了。”
小石头安静地并膝占据着车内很小的一处空间,垂首看着脚尖,什么话都没说。
他知道杜恒熙并不是真的在跟他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无非是随便找个对象,就像对着木头或者真的石头。
果然,没有得到回答,杜恒熙也没有任何不悦,只是默默将名片收进了外套上侧的口袋里,“这些年,他变了不少,但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我以为他没心没肺,倒没想到还有一点真心。”
杜恒熙感慨完,才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凑过去低头端详了下小石头脸上鲜红的掌痕,“刚刚打的痛不痛?”
一下挨得这么近,扑鼻都是杜恒熙身上喷的香水味道,小石头惊得后退了点,然后摇了摇头。
“我打你,你生不生气?”
小石头仍只是摇头。
杜恒熙拍了拍他的头,“你乖。这么些人里,只有你没有离开过我。”
小石头被他抚摸着,露出了一个很短促的微笑。
“但你不该总忘记的。”杜恒熙坐直身,脸色已变得冷淡。
小石头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突然抬手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巴掌,用来表示自己长了记性。
杜恒熙的右耳听不太到,是被他父亲打聋的,因而最忌讳别人在他右耳边说话。
车子又开了一段,杜恒熙后靠在座位上,因在曼丽那儿没有彻底宣泄,身体里总蠢蠢欲动憋着股劲儿,好像一股暗火在血管里烧灼,他不太舒服地闭上眼,松了颗扣子,在车里岔开双腿,换了个姿势。
他浑身难受,曼丽把火挑起来了,却扑不灭,也没有人能扑灭,下半身始终是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反应。
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待了会儿,杜恒熙就觉得胸闷气促。心脏跳的沉重滞缓,好像随时会停下来一样。
车轮碾过一处凹陷,车子一颠,杜恒熙身体笨拙地左右晃了晃,再支撑不住,一下歪倒在座位上。
他心里一慌,眼大睁着看向车顶,脸孔紫胀,夸张地大口呼吸,像破败的风箱一样出气多进气少。
小石头见怪不怪,麻利地把他扶起来,手贴上他的后背,一下下给他顺气。
解了一半扣子,衬衣松松垮垮挂在上臂,露出尖锐的锁骨和苍白的前胸,胸膛一起一伏,汗水沿着肌肉的形状下滑。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缓过来。呼吸舒畅了,杜恒熙坐直了点,颤抖着抬手抹了把汗湿的头发,又下意识把手放上胸口摸了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能摸出胸腔中异物的形状。
那森森的,冰冷的铁块。
一年前一场团战,他被安朴山的手下围困在一座山上,双方人马僵持数月。最后他率一支小队突围出来,身上却中了两枪,一颗子弹擦着命根子过去,带走他一块皮。一颗子弹正中胸口,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死了,结果他命硬,奇迹般活了下来,只是子弹取不出来,随行的军医不敢动,说位置太刁钻。
他只有带着子弹打仗,等仗打完了,他找了家洋人医院,躺上去,被一堆仪器围着检查,还照了挨克斯光片。
结果说那颗子弹正好停留在他的左胸壁深层,不仅挨着心脏,而且距离左侧肺部很近。短短2厘米范围,排布着人体成千上万条交错的神经和血管。没有医生敢做这个手术,取子弹的风险太大,一旦损坏到心脏或者是血管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杜恒熙没有办法,只能这样离开了。
9毫米长的子弹。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有明显的异物阻滞感。每时每刻,他都有生命停止的风险。连带出一系列禁忌,不能跑不能跳,不能情绪激动。好像一夕间,他就从战场上威风赫赫的将军成了躲在家里的废物。
杜恒熙找了人打听,知道开枪的是安朴山手下一个刚从军校毕业的新军官。这场仗打完那人就升了连长,很得安朴山器重。这么炙手可热的人物,却很低调,停战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无影无踪。
杜恒熙自认跟这个人是有仇的,不仅是生死的仇,而是他让自己过得不像个人了。
胸腔里卡着枚子弹,身体还落下了隐疾。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枚贴肉擦过的子弹吓到了,他的小兄弟自此死气沉沉,无论怎么刺激都没一点反应。
杜恒熙尚未成家,自然也没有子嗣,断子绝孙这可是不死不休的大仇。
死了也就死了,一了百了,却被搞成了这么个生不如死的德性。
杜恒熙困在家里养了半年的伤,也觉得自己这样子分外可笑,外人看来他还是呼风唤雨的少帅,只有关起门来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悲惨可怜。
他是好面子的,这其中的隐晦,他绝不会给外人知道。
第2章 梦
杜恒熙走进楼,门口放着不少皮箱子,勤务兵进进出出,进了大厅却只看到白玉良穿着身笔挺的军装在清点行李。
杜恒熙下意识拉挺了衣服,恭敬地走上前,“父亲到了?”
白玉良转过头,一张脸白白净净,头发向后梳,抹了发油,黑得油光发亮,额头露出一个漂亮的美人尖,秀气得像个瓷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