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85)
金似鸿走到他身旁,杜恒熙继续说,“现在不过是在两个坏掉的李子中,选一个还没坏得彻底的罢了。他们争得不是国家,什么观点和方向的斗争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的权力斗争是真的,怎么会有结果?”
金似鸿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却最终没有落下,垂在身侧问,“那你觉得推翻安朴山,扶持马回德就是对的了吗?你也说他们二人不过是伯仲之别,却要让国民经历这么一场牵连甚广的浩劫。”
杜恒熙睁开眼,淡淡一点头道,“是,我也是为了一己私利,不高尚,上不得台面。”
金似鸿被他的坦荡气得发笑,“你很好,连假慈悲都不愿意装了。”他伸出手,把杜恒熙捂着伤口的手帕抽出,目光盯着额角的伤,“还疼不疼?”
血已经止住了,杜恒熙放下空着的手,“不疼,只是破了点皮,没什么感觉。”
金似鸿俯身过去,唇附上伤口的位置,舌尖在上面舔了一下,“你这打不听的,吃了这么多亏,也学不乖,总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这种场合你出什么头?你才去了多久就能在这里露脸了,看不出马回德是让你做出头鸟吗?”
裸露的伤口沾上唾液,受了刺激,杜恒熙轻轻一哆嗦,睫毛煽动一下,“没关系,这是大帅的信任。”
金似鸿上移一点,手扣住他的后脑把他拉近,恨恨地在他额头上一吻,“笨蛋。”
杜恒熙感觉额头上的吻是温凉的,像一滴水一样的凉,他心中泛起波澜,迟疑着抬手搂上金似鸿的背,低声说,“你现在还有机会,你要是愿意投降,我会保你周全。”
怀中的身形却是一僵。杜恒熙怔了怔,从这短暂的亲热中回过神。
金似鸿松开放在他后脑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不远处,有些好笑和不屑地歪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凡事莫要做的太绝,”杜恒熙轻声说,“你杀降屠戮,别人畏你惧你,被压迫到极点就有反抗,小心招来报复。”
金似鸿眨眼,“你在关心我,是怕我死了吗?”
杜恒熙垂眸思索,“扪心自问,我的确不希望你就这样死。争也好打也好,爱也好恨也好,你活着,我心里就安定一些。”
“可你杀过我许多次,没有哪一次是心软了的。难道说,你现在已经不恨我了吗?”
杜恒熙却抿住唇,不说话了。
金似鸿也不强迫他回答,只是笑着说,“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怎么赌?”
“若我这次赢了,从今以后你都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我生你陪我生,我死你随我死,不管我到哪里你都跟着我,骂不走打不散,永远不离开。”
杜恒熙定定望着他,半晌微微一笑,“时至而今,你还是如此自大。”
“那你敢不敢?”
杜恒熙点点头,“好,如果我这次输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一言为定。”金似鸿仿佛喜不自胜地抚掌而笑,“云卿,我真期待那一天。”
“那如果我赢了呢?”
“你赢了,也便赢了。”
杜笑了笑无奈说,“这不公平。”
金似鸿敛下笑,慢慢转过身,用背影对着他,“你赢了,那你就自由了,我不再缠着你,你永远不会见到我。山长水远,我独受孤独,冷落,黑暗,永不超脱。”
说完,便推门离去了。
第72章 定局
落日西沉,光线逐渐黯淡。
杜恒熙在座位内又坐了会儿,才动了动手脚,感觉自己陷入了一滩黑色的沼泽,正不断下坠,
费了点力气,才恢复知觉,勉强站起身。他低头看到了被金似鸿扔在地上的手帕,撑着桌子捡起,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收进了西服口袋。
谈判持续了三天,最后无疾而终,各方又退回了原位。
杜恒熙从天津回到北仓,奔赴前线督战。他们这一路打的很顺利,安军久未经战场,军心不坚,不战而降的都有不少。
而上线原本被金似鸿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频频求援,后来似乎金似鸿一方的军需供应不上,内部起了纷争,出现指挥延滞矛盾的情况,让王国惠的军队在几个战场上小胜了几把,抢回一部分地盘,双方便开始僵持。
整个阵地都在燃烧着,白磷和弹药,泥土和弹坑,远处的地平线一片焦炽。
杜恒熙匍匐在地上,箍着梁延的脖子把他从弹坑里拖出来,拖回后方。炮火减弱了,可还是时不时地炸一下,地动山摇,耳朵已经听不清声音了。
很快有人赶上来帮忙,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杜恒熙半跪在地上撕开梁延已经血肉模糊的裤子,一半小腿都轰没了,白骨上披挂着血肉,伤口触目惊心。
梁延躺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惨叫,泪水冲刷开脸上的黑灰。
有人说,“倒霉啊,谁知道那个弹坑又会被命中一次呢?幸好是小口径的炮。”
军医拨开人群挤进来检查,过了会儿收拾了东西站起来说,“送去医院,少一条腿总比没命强。”
梁延强含着泪水,眼内波光闪动,腮上的肉一下下地痉挛抽动,痛苦万分地点了点头。舍去一条腿,总比没命强,已经比那些炸死的幸运多了。
他被送往了后方医院,作为伤兵不用再上前线。
养伤期间,杜恒熙来看了他一次,从门里走进来,又黑又高又瘦,脸上黑一道红一道,梁延差点没认出来他。身上的衣服好像很久没换了,白衬衣领口被汗渍得发黄发硬,血都结成了硬痂。
杜恒熙没靠近,好像也知道自己模样狼狈,在门口处说,“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去换衣服,先来看看你。”
梁延感动了,他吸了吸鼻子,“司令,谢谢你……”
杜恒熙微眯了点眼睛,好像有点不习惯医院天花顶的强光,目光有点迟钝,慢慢从他脸上移到了空荡荡的右腿裤管,“没什么好谢的。我把你落在营里的东西给你拿过来了,你看看全了没有。”说着就走上前,弯腰放了个背包在他跟前,把里头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梁延看杜恒熙做这种小事也做的这么认真,扑哧一声笑了,可又看到最上头那双崭新的被藏起来的皮鞋,心里五味杂陈。
没逗留太久,杜恒熙就离开了,他走出医院,坐进车内。一边看着车窗外头的摊贩商铺,一边轻声细语地说,“小梁还好,就是没了一条腿,以后给他安排个文职,不要往外走的就行。我听医生说,他运气不错,没伤到要害,生理功能都没问题,还能娶个老婆成个家。”
司机在开车,小石头坐在前排透过后视镜看着他。
杜恒熙说着说着却低低一叹气,“热河那儿状况挺僵持的,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炮弹不长眼,无论怎么打,都会有伤亡。”
小石头极敏锐,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故意说,“王老帅经验丰富,大爷不必忧心,相信很快就能赢了。”
杜恒熙抬头瞟了他一眼,“哪有这么简单。”
小石头抢白道,“其实不管哪一方赢了,大爷都不会高兴,倒还不如让战事再拖长一点。”
杜恒次沉默了下,随后才说,“我没这么公私不分。”
先回公寓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才去拜访马回德。
偌大书房中,马回德从书桌后走出来,叼着雪茄,笑容满面,志得意满,“来,云卿,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白先生,你们之前应该见过。”
白玉良伸出手跟他握手,笑容温文,“大少爷。”
杜恒熙却没有握上去,“你怎么在这?”
马回德朗声笑着,抢先回道:“良禽择木而栖,白先生是聪明人,所以做了聪明人的事。”
原来金似鸿的队伍里因后方补给不足起了内讧,也有人不满金似鸿的雷霆手段,派系分裂。白玉良暗中观察,见原先最有希望的一路都打成了这幅样子,自忖安朴山已是穷途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