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60)
唐双喜被他吓得一怔,随即换上副郑重的表情,“老大你放心,对我还用说请字吗?有什么就直接吩咐。你不让我说的,我绝不多嘴,不该我问的,我也绝不关心,事非轻重我懂。你放心,人心隔肚皮,谁都可能背叛你,但我唐双喜不会,”
金似鸿看着他,黑瘦的小脸上,一只眼睛蒙着眼罩,仅剩的另一只眼仍然炯炯有神,不由伸手摸了摸他光溜溜的头顶,长叹了声,“哎,我欠了你只眼睛啊。”
—
眨眼就到了约定的日子。
金似鸿果然没出现,杜恒熙被一干卫士簇拥着送上了车,手上拎了个小小的藤条箱,就算全部的行李。
车辆开出去,经过哨兵盘问,挪开路栅,驶离英租界。
杜恒熙一路正襟危坐,扭头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等过了十字街,他才开始紧张起来。到火车站前,汽车会经过天津最混乱的三不管地带,路上不设岗亭,到处是乌合之众,各方势力互不相让,成日里争地盘打群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巡捕房也没有办法。
不过再无法无天的地痞流氓也不会招惹这样的军车。
当然事先约定好的就不一定。
忽然间,司机猛地踩下刹车,后座的杜恒熙因为惯性向前座扑倒,又重重跌回座位。
一众人朝前方看去,唯一的道路中央用沙袋垒出高高的路障,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车辆刚刚停下,子弹就如疾风骤雨般从四面八方扫射了过来。司机一面缩着脖子闪躲,一面急打方向盘想要从旁边的小路拐出去。
然而还没等车子转过弯来,挡风玻璃就被击穿,一枚子弹打穿了司机的颈动脉,鲜血像喷泉一样喷射出来,溅了旁边的士兵一脸。
又是咻咻几声,玻璃碎裂,一车的士兵很快就死得干干净净,横七竖八地叠在车内。
杜恒熙挪开挡着头部的藤条箱,从车座底下灰头土脸地钻出来,他这个动作狼狈而不雅。所幸当刘安拉开车门找到他时,他已经保持好了姿态。
“军座您怎么样?”刘安把他扶出来,手很没轻重地抓了他那只受伤的胳膊,杜恒熙皱了下眉,但还是咬牙忍下来,没有呼痛,“没事,快走。”
弯腰钻进停在旁边的空车中,小石头是司机,一把人接到,就踩了油门,车辆飞驰出去。
杜恒熙心脏还在疾跳不已,他抬手抚了抚胸口,然后转身朝身后遗留的汽车看去。
他刚刚转身,就听见轰然一声炸响,身后的车辆爆出冲天火光,车身被气流掀翻出去,再重重落地,炸了个四分五裂,一股浓黑的硝烟在空气中弥散。
杜恒熙目瞪口呆,他转头看刘安,“这是你干的?”
刘安看着这一幕也吓傻了,一脸无所适从,“不是啊,我没想到啊。”
杜恒熙脸色白了白,脑子转一下,前因后果就联系了起来。他原先还在奇怪为什么金似鸿会没有看押着他一起走,安朴山把他带到北京又是想要做什么。
现在明白了,压根就没有去北京这件事,金似鸿是想要炸死他。
要不是他提前安排了刘安等人截车,他现在就在那辆车里,被炸得灰飞烟灭了。
他感到一阵恶寒,说不清是死里逃生还是如坠冰窟。
刘安看着爆炸的惨况,愣了一会儿,又兴高采烈起来,“不管是谁干的,这阴差阳错的,倒是解了我们的后顾之忧。里头的人被烧死了,缺胳膊断腿的,谁都看不出来少了一个人。”
杜恒熙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嗯。”
车辆穿过一条小巷子驶入另一条大街,在那条小巷子中,杜恒熙看着车窗外,恰好跟一个步履匆匆的行人打了个照面。
他看着外面,那人也恰好抬起帽子,朝他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还是那人飞快地低下头,一阵风似的走了。
车辆开出去,甩开小巷,驶进大街,杜恒熙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突然拍了拍前座,声音干脆地说,“停车!”
小石头令行禁止地踩了刹车。
刘安不明所以,“你要做什么?船快开了。”
杜恒熙从脚下的藤条箱中找出了把小手枪,然后推开车门,跳了下去,“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说完就转身飞快地返回了小巷中。
刘安莫名其妙地在车里坐着,只听巷子深处传来砰砰的两声枪响,随后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几乎转瞬间,杜恒熙就跑了回来。一手按住车门上沿,身形矫健地跳进车里,拉上车门,吩咐道,“开车。”
小石头踩了油门,简直比士兵还要听话迅速。
刘安似有所觉,“您把刚刚那个路人杀了?”
杜恒熙点点头,满脸冷肃地解释,“那是金似鸿手下的人,他认识我,万一说出去就麻烦了。”
刘安有些惋惜地哦了声。他倒不觉得杜恒熙有滥杀无辜的嫌疑,只是觉得那位仁兄实在是倒霉,出门没有看黄历,白遭受了这样一场无妄之灾。
—
也许是杜恒熙手伤未愈,或者那把小手枪火力不足,唐双喜并没有立刻死亡。
但气管已经被打穿,他发不出声音,无法求救,只有连串嘶嘶的吸气声,口腔不断溢出血块夹杂着血泡,顺着下巴淌下来。
他趴在地上,苟延残喘地扒着青石砖的砖缝朝巷子口爬,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爬了一会儿他就心灰意冷了,巷子太长,他爬不出去也找不到人。眼睁睁望着不远处人影流动,阳光明媚,此处却昏暗不见天日。
知道自己恐怕活不了,唐双喜颤颤巍巍的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了金似鸿交给他的炸药的引爆装置。
金似鸿让他躲在这里,看到杜恒熙被人带走后,就按下按钮,炸了车,毁尸灭迹。
本来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只是他没想到,在自己撤离时,会和杜恒熙撞上。而杜恒熙去而复返,又会什么话都不说就对他开了枪。
唐双喜把那个黑色的方块掏出来,手在地上乱摸,不远处有块石头,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喘不上气,血水一阵阵在口腔里上涌,他哇的吐出来,全吐在了自己手上。
吐出来就缓过一口气,他把身体挪过去,抓住石头,用最后一点力气,把装置砸了个稀巴烂,然后往角落里扔。
但他的力气太小了,用了全部的力气,也不过是半臂远的位置。他又实在无法再扔一次,只能自暴自弃地希望不会被人发现。
他又扒着青砖缝往前挪了一点,指甲嵌进泥地磨出了血,只挪了半个身位,他就沉重地一头栽倒在地上。
临死前,他按着胸口口袋里贴着心脏的那缕头发。
他的媳妇儿今天早上早产了,他把稳婆请到家里,听了一上午凄厉的惨叫,紧张地浑身是汗,坐立难安,什么都没吃。熬到中午时出门,来处理金似鸿交代给他的事。
不知道媳妇现在生了没有,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他意思恍惚地大睁着一只独眼,看着湛蓝的天空,在小巷渺无人烟的寂静中,他依稀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遗憾,他双目难闭地停止了心跳。
第51章 走(第一卷 完)
天津码头。
刘安给他们找了艘船,几人躲到船舱底下躲过了盘查。等到入了夜,小石头先从底下钻出来,观察了四周,才转身伸出手,“大爷,底下闷,您上来透透气吧。”
杜恒熙搭了他的手,弯腰走出来。船舱里有旅客横七竖八的席地而睡,劲风自门缝窗户隙横扫进来,刮得灰尘翻飞。
底下一股鱼腥味,船开得颠来倒去,把杜恒熙晃了个头昏眼花,还好胃里没什么东西,才不至于吐个昏天地暗,白白丢脸。虽然没有吐,脸色也很不好看,青白交加。
他站到船头,咸腥的海风迎面吹拂,黑沉沉的海水滚滚翻涌,远处天津码头已变成一个遥远的轮廓模糊的印迹,几点闪烁的亮光也越来越远。
他迎着风深吸一口气,又把胸腔内积压的浊气一吐而空,风吹鼓起他的衣衫袍角,在空中发出猎猎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