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文物有执念(194)
袁祈扶着地缓慢站起来,打量如今身处的地方,他还记得自己晕倒前的景象,不知道为什么醒来会在白玉京。
准确来说是塌陷后的白玉京。
整座宫殿已经失去了原本的生机和颜色,墙壁上原本那些“活的”珍禽异兽已经变成冷冰冰的石头,斑驳,龟裂。
五色流光不复,如今这里,就像一个坍塌之后的破败宫殿。
记忆中地上束缚纪宁的青色梵文已经失去光芒,大禹九鼎依旧沉稳落在甬路尽头的大殿之上,布满了细密裂痕。
袁祈心像被狠狠揪住,纪宁被镇压前的一幕再次出现在脑海,他紧拧眉头问:“是你把我带到了这里?”
灜祈两指在他眉心弹了下,将他注意力拉回,“是你自己回到了这里,并且比我想象中,更快的回到了这里。”
袁祈眼睫翕张,“什么意思?”
紧接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还活着?”
先前的事情他已经完全想起来了,如今那种不真实的感觉消失,他知道了曾经发生的一切。
纪宁说过,他是灜祈转世,如果灜祈还活着的话,又怎么会需要他来镇压,那他究竟算什么?
灜祈摇头,“不,我已经……”
他停顿了下,觉着“死”这个字用在自己身上并不准确。
“就像你所知道的,归于大荒。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缕执念。”
“执念?”
袁祈觉着稀奇,“纪宁不是说,你是无情无欲的山鬼,怎么会有执念。”
掌握天地秩序的神明,怎么会有象征着私心的执念。
灜祈轻轻笑了下,“自然是有的。”
他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悲悯又从容的情绪,目光沿甬路望向高台。
“你回来,是为了救他对吗?”
袁祈顺着目光看向高台,九鼎之上裂纹触目揪心,“对。”
文物镇压按规矩来说是不可逆的,但规矩最开始是由山鬼制定的。
“你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活过来吗,灜祈,无论用什么代价,我都可以!”
“无论什么代价。”
灜祈轻声重复了遍,笑着问他,“那我阿宁行吗?”
袁祈喉结一动,垂眸又抬起,“纪宁的感情由他自己决定,我可以答应跟你公平竞争。”
灜祈开心地笑了。
袁祈知道自己“大言不惭”,凡人与神争,听起来就是个笑话,更何况纪宁本就是为他而生。
“有什么好笑的。”
他坦坦荡荡说:“我有我的优势,你有你的,我爱他,比你多。”
他心想,老子能从建安到可可西里,爬雪山过草地不远万里抛洒热血来找他,还两次,你能吗?
灜祈笑的更开心了,两只眼睛弯弯盯着袁祈看,并非嘲笑,而是觉着有趣。
他再次抬起眼望向上方九鼎,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悯——这是用他神魂铸造的铜器,是纪宁的葬身之地。
灜祈极轻极轻说:“那你便,好好爱他吧。”
他抬起手,臂弯间的兔子就消失了。
九鼎裂痕处像是受到牵引,逐渐涌出点点萤火虫似的青光。
这样的光袁祈见过,在纪宁消失前也曾出现过。
青光自九鼎中溢出,越聚越多,最后整个破败大殿都被这股温润光芒照亮,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袁祈觉着残垣断壁中隐隐涌出生机,甚至有风的声音。
灜祈放下手,侧过身,目光落在袁祈胸口。
“无论是九鼎还是玄圭,代表的都仅仅是秩序条例,他们是规矩本身,受天地辖制不能逾越分毫,即便是阿宁诞生出明灵,也只是在规矩限制内变动。”
袁祈此刻浑身注意力都落在那一团团青光上,心不在焉“嗯”了声。
灜祈淡淡笑着,继续说:“文物生灵在规矩内,最早文物的结局也在规矩内。”
穷其一生,天地万物都在规则的框架中行事。
“袁祈,既然规矩让阿宁死,你可以制定新的规则让他生。”
袁祈一怔,“什么意思?”
灜祈信步往前走,长袖轻荡在身侧。
“我能将天地规则镌刻在九鼎之上,你便能增刻这规则。明灵和人类之间的规矩,你来重新界定,你来镌刻增补。”
这样,纪宁的结局,以及他自觉非死不可的灾难,都能解决。
他和袁祈是两个互有关联却彼此独立的个体。
玄圭在他消散之后便没有人能够再使用,但身为他转世的袁祈可以。
袁祈的命盘虽然跟他关联,却已入了六界,是个凡人。
当年他不能有的私心,袁祈能。
他不能动的真情,袁祈亦可以。
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资格再握玄圭,但袁祈能。
袁祈大致听懂,自己有镌刻新规矩让纪宁活过来的能力。
他隔着衣服握住胸口玄圭,大步踏上高台,指尖轻轻拂过鼎身上的裂纹和那些古老文字,自己忘记了一年的,纪宁的脸再次清晰出现在脑海——冷漠的、带着淡淡笑意的、红着耳廓惹人心怜的、以及在某些时候紧咬嘴唇发出克制又压抑的低声……
“不过……”灜祈见他不问自己的代价,于是提醒,“身为人类之躯的你,镌刻天地规矩,这是大不敬,你很有可能会死。”
袁祈根本不在意最后那句“会死”的提醒,生死于他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当鲜血撒在昆仑山上,他就已经选好了自己的结局。
纪宁虽然是因灜祈而生,但却是为了见他才来到世上,为了见他孤独活了四千年。
如若不能成功,生同衾,死同穴,也是幸事。
手中的玄圭化成利刃,袁祈握住刀柄,缓慢在九鼎之上刻下第一个笔。
一道古老钟声敲在脑中,震得他直接呕出一口血,玄圭咣当掉在了地上。
袁祈茫然在地上摸索。
灜祈静静站在他身后,不得不感慨这个人类的一腔热血。
袁祈有运用玄圭的资格,但却没有能镌刻规则的实力。
天地不会允许弱小凡人来挑衅威严,即便那人是自己的转世。
灜祈看着浮游在半空中的青光,用指尖轻轻托住一颗。
他随规则诞生,自诞生之日起,便独自守在大荒山千万年。
起初创造纪宁,不过是想有个陪自己消磨时间的东西。
他赋予对方淡漠的性格,赋予他取悦自己的相貌和身躯,他想要这个小东西跟山川草木不同,所以将自己的心脏送给他赋予生机。
他和对方肉体纠缠了千万年,却又始终没有半分的例外。
他是掌管秩序的山鬼,心不动,此间自有千钧重。
直到后来,因为这小家伙的一个微笑,他干涉了人间族群生死。
这虽然只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却足以让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合格的秩序掌握者。
天地不能有私,他亦如此。
他为责任而生,自然该为履行这份责任坦然赴死。
责任和私心,在他这里从来不必选择。
他以自身献祭九鼎,魂归天地大荒,让秩序脱离本我所限,以死物的方式继续执行。
那时他庆幸自己没有感情,因而在创造之初也没有赋予纪宁这种能力。
他以为自己归于天地后,纪宁则会在大荒山一直生活,直到千秋万载……
但是,他没有料到,拥有他心脏的纪宁因他献祭而被迫祭天,挫骨扬灰,魂灵被永生永世困在九鼎之中。
他进不了的归墟,纪宁可以。
这个缺悲少欢的小家伙,在空挡的大殿中独自品尝无尽孤独后,终于在三百年后无师自通的生出了执念。
他看着那个需要自己花上半天才能逗弄出一丝表情小家伙在遇到袁祈后开始笑开始哭,开始有了人类的感情。
也看着他一步步为自己铺好必死的结局。
灜祈一直都在纪宁身边,借用袁祈的双眼静静看着。
仅仅刻下一笔,袁祈喉咙就止不住地喷出大量鲜血,让他几乎呛死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