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文物有执念(152)
姜阿公不放心,忍不住又确认了遍,“真的不会出事儿吗?”
纪宁:“不会。”
他是家属,他坚持,姜阿公身为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姜桓走上前,搀扶姜阿公向外屋去,“别担心了阿翁,我们吃饭去吧,他可能就是累狠了,我们打仗时候行军一天一宿不睡觉,安营后倒下也能睡一天一宿,不妨事的。”
姜阿公在他的宽慰声中渐向外走,但还是不放心的一步三回头。
那俩人出去后,房内只剩影青和纪宁。
影青盯着床上的人,眉头轻微往里蹙,又抬眸神色带点复杂地望向纪宁。
先前每次袁祈出事纪宁都能将明灵活剐了。
这次反应这么淡然,不应该的。
影青情商低但智商并不缺,大致猜到这俩人有计划隐瞒自己。
他使劲抿了下唇,心里像是被塞了块石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明明他是追随纪宁最久的,如今却反而是后来者居上。
纪宁漠视了影青面上神情,视线从袁祈脸上延伸至窗外,木窗格缝隙间,姜桓正在那里摆碗,察觉到目光,微微歪头笑,向他招手。
“来吃饭。”
影青循声也望向屋外姜桓,看着那张陌生脸上的笑容有点熟悉。
“他……”
纪宁:“别多话。”
影青闭了嘴,他从不忤逆纪宁的安排,漠然跟着出门。
吃饭时,姜桓对姜阿公说:“下午放线,我自己去就行了,阿翁年纪大了,就在家里休息吧。”
“怎么能。”姜阿翁停下筷子:“你好些年都没碰过这个了,工者,一砖一瓦都是大事,关乎性命。徒弟干活,师父要看着的。”
姜桓也不拗,低头喝汤,道了声“好”,继续埋头吃饭。
姜阿公中午也没休息,上午找到的帛书上的图不合适,他趁着这个空隙涂涂改改,让它变成合适的样子。
下午活多,太阳自头顶稍微偏移了点他就带着姜桓出去了。
临走时嘱咐纪宁留在家里看护好袁祈,要是到傍晚再不醒,就得去找巫医了。
影青跟其余两人都不熟,也被留下来帮纪宁的忙。
此时的阳光依旧炙热,桃花却还簌簌盛开,十分精神,让人分不清是什么季节。
姜桓用袖子扫清树墩上落叶,将姜阿公安排坐在阴凉处等着,自己则脱了鞋,赤脚拿起一篮木楔子准备去做地标。
姜阿公不放心,从袖子里拿出帛书。
“等等,我跟你一块儿。”
姜桓将一篮的楔子递给他,自己接过帛书和铜尺弯腰丈量,差不多时,就用脚踩下一个印记。
姜阿公跟在他身后,紧接就把楔子插进去用木槌钉牢,同时用棉麻线拉出大体结构……
父子俩忙了一下午,等到太阳挂在山腰,周围空气都变得暖烘烘的,目光所及皆被染上一层橘黄色薄光。
姜桓挽着裤脚,席地坐在姜阿公身边,两人一同望向面前场内纵横交错的线——这已经有了雏形。
房屋在建造之初,只是给人们提供一个遮风挡雨之处。
但是后来,人们从五行阴阳之中推测出了趋吉避凶,《鲁班经》的出现,更是将它与气运和天地连接在一起……
于是就有了工匠。
姜阿公看着面前拉好的线,明明是对姜桓说话,视线却没有偏移,缓慢道:“已经好多年,我没干过这个了。”
不是不想干,而是没有人,能够陪他拿起铜尺和墨线。
姜桓将两只鞋拿在手里对着拍拍,干结在鞋底的泥土簌簌往下掉。
“您年纪大了,以后这些事儿我来就行,您只要看着就行。”
姜阿公笑了笑,夕阳暮光,笑着笑着,就有了苦涩。
远处天黑的速度似乎比刚才快了些,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山,圆月升起。
姜阿公说:“人有房子,才有家,有了家,这个人才算有根。”
“我这一辈子,经历过太多战乱,临了,就希望能有个安稳的地方扎根。我还希望啊,不仅我有,天底下所有人都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去处,有一碗菽粟充饥。”
姜桓听着,半晌后说:“我知道。”
“所以啊。”姜阿公喉咙酸涩,停顿了下,漆黑浑浊的双目望向姜桓,“你是个好孩子,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
袁祈的身上,有一股让人亲近却又畏惧的力量,吸引的同时又震慑着他。
“但我不能让你毁了这里,”
皎洁月光下,“姜桓”微微张大眼睛,随即轻笑出声,露出一个跟这张老实面相格格不入的圆滑的笑。
他也不装了,问:“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幅姜桓皮囊下的灵魂,不出意外正是“昏迷不醒”的袁祈。
那夜他在巷口看见姜阿公招魂,第二天早晨就做出这个决定。
帐主已然就是能够不受时间约束自有行动的姜阿公。
袁祈虽然分不清楚对方的执念究竟是哪个,可让一个父亲再见儿子一面,这点事还是做得到的。
于是在昨夜喝醉后,他故意从姜阿公的话中套取姜桓的信息。
纪宁画的符,他施的术。
用对方叙述的模样,做出真真假假的迷瘴。
寻常“大师”只懂得用符水让死去之人短暂上阳间一会,甚至不能说话,只是镜花水月的相见一面。
可袁祈不同,他能以阳间人冒领阴间皮囊。
这是堪称邪术的东西,弄不好,自己会落个天残地缺。
但风险大也意味着术法强,这样做出来的“表象”以假乱真,极难被察觉。
姜阿公低下头,两只手无力垂在膝上,沉默片刻,他用力搓了把脸,喉咙中传出一道凄厉又不成声的呜咽。
袁祈侧瞥了眼,他是施术者,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术不成,问题出在那里。
在渐起的哭声中逐渐明白——姜阿公说了谎。
他施下迷障的依据是姜阿公说的那些话,倘若他说的不是真相,那自己做的这些也自然都是假的。
哭声在静匿黑夜中回荡,当下袁祈也不了解是什么情况,只好按兵不动静静等他哭完。
过了许久,悲恸啼哭才被姜阿公克制着一点点压下。
“阿桓没有去打仗,我骗了你。”
姜阿公用掌根擦拭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磕磕绊绊说:“我的桓儿,是个可怜的孩子,小时候我没看好他,他被倒下来的架子埋进去,被挖出来后,发了三天高烧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可从此也瞎了只眼,腿落下了病根,不能走路。”
袁祈心说这跟先前说的确是不一样。
“那之后,他就病在了床上,不爱笑了,话也少了,几次寻死,也都被我拦了下来。”
当他看见袁祈时,他就想,如若没有遭逢劫难,他的的桓儿也该是这幅样子,四肢健全,爱笑,说话好听。
他的儿子,本就该这样。
所以当提起儿子时,心中愧疚让他下意识说了谎,将他说成是个健康、懂事,却又不得不离家的孩子。
这些话是自己从心底流出来的,等到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只好就着谎话继续圆下去。
姜阿公磕磕绊绊说出实情,“桓儿因为伤病,躲过了征兵,我叫他活下来,却……没能保住他。”
他痛苦地揪住胸口衣衫,回忆当年,依旧痛的不能自己。
“那年仗打在村外,闹了兵匪着了大火。”
“我拼了命把桓儿背出来,可老天爷不给活路,所有的东西都烧了。”“那是冬天,一场大雪后我们连半碗汤都没有。”
“我背着桓儿,跟上人群,一直往北走,想找口吃的,想找个能遮风挡雪的地方,哪怕有个山洞,有张破草席也行……可是没有……”
袁祈没经历过,但他听说过乱世,饿殍遍野,食不果腹,连路边死麻雀的肚子里,都是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