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磁感线(96)
用这样幸福的方式成长,如果他脑子没糊涂,那就应该对陪在盛骁身边的人心怀感激。
盛腾飞一愣过后,条件反射地应道:“怎么了?”
“爸——”盛骁拖着九曲十八弯的尾音,声情并茂地喊了一声,又乖巧地问,“哎你现在有没有空啊?我想跟你商量点事好不好啊!”
第103章
餐饮楼的天井南侧是一面玻璃墙, 墙边摆了好大一株菩提榕。受到了精心照料,植株的长势十分争气,主干粗且壮, 气根随心垂落, 造型禅韵无穷。
满目的枝繁叶茂,在某些角度才隐约看得出树后站着两个人。
只是略微遮挡而已, 榕树并未帮他俩隐身,当参加年会的客人路过此地时, 有几个心怀好奇的, 向那儿望上了一望。这么一看, 不难估摸出那是两个身材高挑的大小伙子,就凭这线条,倘若迎面走来, 定能轻而易举吸引众多眼球。只是现下……随着各间餐厅水晶门的开开关关,时不时偷跑出一丝两缕的食物香气,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勾人小手,时现又隐,若有还无, 撩得人脚不能停, 魂儿也出窍。
那二位仙人之姿……嗨呀, 纵是仙女在畔, 人们也顾不得看了。
盛骁颠三倒四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 末了一合计,自觉漏洞百出, 简直是欲盖弥彰越描越黑,他只得抬手干搓了一把脸,恨不能倒带重新来一遍。
然而想橡皮擦字一样抹掉前情,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沈俊彬是何其精明的人,心里还不知道怎么腹诽他这个落难太子穷光蛋呢。
沈总监手抄着口袋,听完了一出剑拔弩张误伤无数的乌龙事件——为了不影响盛骁,他几次想笑,硬是咬着舌尖上的一点肉给憋了回去。
情理之中的避重就轻他当然听得出来,但只要是“解释”,就意味着“重要”,盛骁肯向他解释这么久,他实在是再也挑不出这个人一点毛病了。
他想不出这世上为什么还有事物能如此狠心,当真为难这个人。
可他不愿说话,不舍得开口,盛骁在他面前绞尽脑汁地保持形象却又不愿说谎的样子让他看不够,听不够。
对讲机颇有灵性地替盛骁解了围,“滴”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我明白了。”沈俊彬在心中艰难地劝自己见好就收,颔首道,“所以卖房的找到你,你没钱——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本来有。”
对一个男人来说,无论身处哪个年龄段,关键时刻囊中羞涩都是一件无比尴尬的事。他试图化解盛骁的尴尬,轻松地笑笑,说:“小事。差多少,哥给你。”
沈俊彬的语气像是开玩笑,但不全是开玩笑,前两天盛骁叮嘱他“别动脑子”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味,搞得好像思考和外伤有什么必然联系似的。凭什么他不能动脑子?这是剥夺他主动创造两个人私有空间的权利。
莫说盛骁决心昭彰,已经把合同手续都签妥了,哪怕这家伙只是睡前提出了一个想法,他怀疑自己也能一手完成剩下的所有。
更何况这个问题确实不大——即便不远处正山崩地裂,只要还没裂到他们俩脚下,沈俊彬就总觉得面临的困难不过是一桩小事。
“谢谢啊,先不用了,我看我爸打算把钱还我。”盛骁道,“其他的钱也不知道他还给不给了,但买房的钱还是有的。”
“哦。”沈俊彬应声。
他想:这回还真是小事。
父子没有隔夜仇,一个电话重归于好。
家和万事兴,这对盛骁来说应当是好的……可他怎么有些怅然呢?
大概是如此一来,盛骁走出窘境,他也没有英雄救美的机会了吧。
实乃一大遗憾。
钱是这个世界丈量感情最直白的工具,他没有认真研究过如何施行,但心底里其实早已翘首期盼。他偶尔做梦,期望自己有一天能成为盛骁一个人的盖世英雄,救这家伙于水深火热之中,受到他热情地凝望。
那种感觉类似于尝到奇合胃口的美食,是个人就禁不住朝思暮想,企图一尝再尝。
表面上,沈俊彬的价值观还是正常的,他得体地微笑道:“那就好。”
“还有啊,那……我爸妈要来一趟。”盛骁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耳后,又说,“一是要看看我房子买在哪儿,二是要来店里看看……”
听到这儿,沈俊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综上所述,相当于盛骁面临的问题都解决了,那怎么会这么主动、详尽地跟他描述其中、其后的细节?
除非此事和他密切相关,他有必要知悉。
果不其然,他的预感在下一秒钟应验。
“他们买这儿买那儿的,买那么多我都没去看过,我买一套他们就要俩人一块儿过来看,真的烦……”盛骁不着边际地说着,突然乖巧地露齿一笑,“哎?对了,我妈说最好能顺道看看你。”
有预感不代表有对策,沈俊彬的表情和思维皆没能凌驾于盛骁的套路之上。
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看我。”
“正常的,正常。”盛骁宽慰道,“当爹妈的,想看看儿子工作环境、住处,再看看身边的人,这一样比一样重要。这不跟你刚来的时候一样么?你是不是得看看店、看看库房,再看看同事是什么样的?这份心情还是可以理解的嘛……”
沈俊彬只有点头的份儿。
盛骁和家里闹僵是为他,身无分文也是为他,他明白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但与此同时他骨子里忽然有一群控制不了的、说不清的东西默默聚集起来,似乎有一种随时准备发难的势头——那是生命对于被他人支配感到不悦、想要反抗和自我保护的本能。
换做别人对他下达类似的“通知”,他多半会冷笑着不置一词,偏偏这个人是盛骁。而平日里对他还算温柔的情人,此时此刻看起来是那么设身处地地体贴父母,以至于完全忘记考虑他的意见和情绪。
去是一定会去的,不去那是无情无义。
可他也知道,就因为这个开头不妙,他就不得不先做一番自我斗争,才能体面地作出回应。
盛骁微微弯腰,手肘撑在栏杆上:“我已经替你推了。”
沈俊彬:“……为什么?”
“不着急。”盛骁回头,眯起眼睛,呲牙对他做了个安慰的笑容,“你上次不是说身体不好没状态么?我特别真诚地跟我妈说你不在历城,没空。等你准备好了再见吧,慢慢来,时间还长呢。”
盛骁话里的话,沈俊彬听得真切。
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世界上不存在起死回生的“假如”。可他明知这一命题是不成立的,又不禁自问,倘若……向父母坦诚这一道坎,他迈得过去吗?
上一次他可以托词没有准备,因为那时盛骁也还没面临非提不可的境地,只是一趟寻常地回家看望父母。
这次不一样了。
当历史进行到这一步——难道谋朝篡位的大军压城时,龙椅上的人还能说等一会儿,我没有准备好?
他是连和盛骁一起面对的勇气都没有吗?
应该不会吧。
不,不会的。
他并非胆怯,只是他习惯了八面玲珑的迎来送往,精湛入微却又浮于表面,其实下了班关上门,他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在容错率极低的忙碌工作和门前雪地无痕的冷清之间切换。
他在特殊的家庭背景中成长,甚少有人为他做出诸如此类的,恰当的示范。
窗外便是车水马龙的莲花大道了。
车河中无数的灯光闪烁,蔓延至地平线,仿佛滚滚的红尘。浓郁的人间烟火捉不真切却将他紧紧包裹,再温柔地淹没。
正值一座城市夜景最为辉煌的时刻。
宴会厅的门敞开着,主持人在对着麦克风试音,客户请来的历城歌舞团即将开始表演。
盛骁手上的对讲机又响了,他举到嘴边回了一句“我就在餐饮楼,马上到”,从侧面轻拍了一下沈俊彬的肩膀——这是他要去忙了的意思。
一般人不会随便拍沈俊彬的肩,一般人也拍不出这感觉。
盛骁递了一个眼神,里面写满了今晚打老虎的心照不宣,那是他们经风历雨之后的默契。
人活于世啊。
若不暴霜露、不斩荆棘,若无魄力开天辟地,怎么配有锦绣千里?
从光芒稀少的孤独暗处走向光下,必然有诸多的不适应。
可如果他辜负了盛骁今天为他点的这一盏灯,他的人生将永远有莫大的缺憾。
“喂。”沈俊彬朝不远处的背影喊了一声。
盛骁脚步一顿:“怎么啦?”
沈俊彬将他从头看到脚——若论外貌,盛骁的英俊程度和他初见时应当无两,可不知这人究竟哪里又多习了些勾魂摄魄的独门绝技,让他这一辈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手了。
他并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和盛骁的父母如何沟通、如何遣词造句也统统未知,只有直觉警钟大作,呼喊事不宜迟,他非说不可。
沈俊彬在无尽的自我怀疑中挑了一个他最担忧的问:“我让你觉得拿不出手了吗?”
盛骁吓得一挑眉——他自己后院起的火才将将扑灭,在吃软饭的边缘徘徊得差点闪着腰,这烟还没有散尽呢,岂敢嫌弃沈总?
当他焦头烂额得不知道怎么向亲爹表示自己往后一定重新做人尽二十四孝才好时,韩小芸先将盛腾飞的手机夺了过去。亲妈对他的工作压力表示了充分的体谅,将家庭冲突归结于浮躁的社会和不古的人心对她素来听话的儿子造成的不利影响,摔了的果盘瓷瓶“碎碎平安”,即便今天不换新的,反正离换一套也不远了。
和亲妈聊天,盛骁从来都能轻松一倍不止,也不必唯唯诺诺地低头忏悔。他心防刚卸,突然,韩小芸话锋一转,迫不及待地向他打听起沈俊彬。
知母莫若子,由于突如其来的问候真假莫测,盛骁一个激灵,理智地秉着保护我方沈总的原则,试探性地顶多只吹嘘了十之五六。仅是这样,便当即招来了韩小芸一惊一乍的赞叹。
要知道,美人多半自恋,纵使韩小芸已经十分低调,对于自己生的儿子也常常是当做佳作欣赏的,总能找到清奇的角度夸赞,眼里甚少放得进“别人家孩子”。
盛骁震惊,他享受这独一无二的优渥待遇已久,早成习惯,今天他妈当着他的面夸起了别人,使他的世界变得观岌岌可危起来。
一面是在亲妈面前失了点儿宠,可另一面,韩小芸也没夸外人。
盛骁的账本有些糊涂,模糊感觉这样算下来自己应当还是赚的,只是赚了多少还没有盘清罢了。
但怎么算,沈俊彬也绝无可能是负数。
他是铁面无私的硬石头,谁被他抓住谁吃亏,也是被窝里的小火炉,谁抱谁知道滋味。他是越了解越招人喜欢的神奇生物,当盛骁以为他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时,沈俊彬能情深义重,起早贪黑地赶到他身边只为能和他聚一会儿,当他以为他是个甜蜜撒娇的小情人时,人家又一手遮天,随时能拿出卡把他买下来。
盛骁果断答:“当然不是。”
不是就好。
沈俊彬:“那为什么不见?你就说我回来了呗。”
他一手抄兜,潇洒地捋了一把住院期间蓄得略长了的头发,莫名感觉玻璃里的影子有些欢乐。
或许是身后宴会厅里喜庆的伴奏震进了他的心坎儿里,他忍不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抵肩附在盛骁耳边道:“等叔叔阿姨来历城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