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磁感线(78)
第83章
医院里, 沈俊彬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护士站旁的长椅上,盯着重复播放“预防三高”健康教育的电视发呆。
今天有一位从来没见过的病人家属过来跟他搭话,早上来了两趟、中午又来了一趟, 不但莫名其妙地赞他长相英俊、一表人才, 还连连夸他恢复得好,一点儿毛病都看不出来。
沈俊彬几时被人这么“问候”过?
他满头雾水, 细思极恐,疑心自己遇到了医院里的某种骗术, 向护士站的人打听过后才回过味来:住院的人能计较的事儿也就那么几桩, 他出院的日期一定, 床位立即就被安排出去了。这是等着从走廊加床升级到房间的病人家属按捺不住,跑来旁敲侧击地打探他什么时候走。
沈俊彬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哦,原来医院的床位不是最迟2点退房。
那位家属说话十分客气, 沈俊彬明白原委后也不好意思再装傻充愣地继续呆下去。
他脱下了病号服,换回一身黑色的运动装,办了出院手续,又请护工替他打包好了所有物品。
护工大哥经验丰富,扫了一眼他的行李体积, 跑下楼给他买了一只大小正合适的编织袋, 将所有东西紧紧凑凑地塞了进去。沈俊彬取回一袋面积巨大的CT片, 拎上行李, 再配上他挂了一夜仍然有不少褶皱的运动装——镜子里的他看上去落魄得面目全非, 连衣服上的商标都像是伪造的。
沈俊彬不免感到沮丧,这个模样叫他怎么能厚着脸皮走在盛骁身边?
这已不是绿叶陪衬红花了, 这是鲜花和……
强打精神对着玻璃端详片刻,他终于找到了源头,将编织袋连同里面的物品一并送给了护工,这才看起来稍微好转了几分。
然而他依旧面有菜色,身上无一处不体现着挥之不去的“轻拿轻放,否则碰瓷”。
坐在长椅上,沈俊彬头顶就是中央空调的出风口,他却奇异地越坐越冷。
右手边的屋里,他曾经的床位已经被人占据,身在大厅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去哪里。
沈俊彬犯了难。
通过手机里的日报系统,他已经看到了餐饮部的最新消息,总部新派来的经理人也是他在公司里的熟人之一,这次来明泉支援,打的是“学习”的旗号。
他有点儿哭笑不得,因为许多老人都知道,这位临时调派来的总监阅历和经验并不比他差,没有来历城代管店学习锻炼的必要。
他哥此举虽为他留足了面子,挡住了流言蜚语,但也让他不好意思回店了。
他若这个时候回去,一间酒店里两个西餐总监,一个在屋里躺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另一个勤勤恳恳地耕耘在一线,还要顶着一个“学习”的名号。
这不是两个人都很尴尬么?
哪儿能真把人家当成来学习的使唤?
当然,他是“不知道要去哪”而已,并不是“无处可去”。
他钱包里装着卡,只要航空公司肯载他,就是好望角、撒哈拉,他想去也能去。
不过……
考核小组奇袭,盛骁早上走时匆忙,说让他在这等着,既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也没说究竟让他等一个什么结果。
想他从前去盛骁家里,香车宝马,缓带轻裘,无一次不像是刚刚退朝的康熙大帝莅临贵妃的寝宫——他劳苦功高,千秋万代,当然值得宫主盛情相邀,宽衣解带。
而现在,物是人非了。
别说权倾天下挥斥方遒,他就连自己洗个澡都颇为费力。
别说他能不能对盛骁做点儿什么,就算是盛骁想对他做什么,他也难以配合。
沈俊彬的手指无意识地抠了抠长椅的边缘。
越是身处病痛中的人越想感受关爱,想有人围在他身边团团转,嘘寒问暖。
他亦不例外,太想太想了。
可盛骁也挺忙的。
夜班夜休、夜班夜休,时间排得满满当当,从前他能自理也就罢了,现在还跟过去干嘛?
想累死盛骁,谋财害命吗?
他们两人好好在一起的日子满打满算也没多久,他在盛骁那儿“无微不至”的数值没存多少,经过这几天的奔波和照料,恐怕账面已是入不敷出。
……他偏偏在这时候上瘾,对盛骁愈发眷恋。
沈俊彬面无表情地坐着,内心矛盾激烈,一边想“签过约又如何?没存就想取,这是违法行为”,一边想“怎么才能蒙混过关”。
思前想后,百爪挠心,挠得他走火入魔了好几遍。
自相矛盾也很累人,几百回合过后,他精疲力尽地摊开了手,往靠背上一歪:非要掩耳盗铃的话,也不是不行,可盛骁的强颜欢笑并不能使他的心情春暖花开。这种事如果不是你情我愿的,就不那么美妙了。
他想,算了。
第84章
病房楼的电梯不知是有点毛病, 还是本就如此设计,到达楼层时没有“叮咚”的那一响,只有开关门的机械声。
沈俊彬有轻微的强迫症, 总觉得差了点儿什么, 因此一听到开门声就忍不住抬眼朝那看。
冷白的电梯顶灯自上而下投射,照得乘梯人眼底一片浓浓的阴影, 仿佛穿越了生老病死交织而成的岁月,人们早已疲累不堪, 还能面带微笑的只占极少数。
一小段记忆的不告而别使沈俊彬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一张张陌生又出奇统一的面孔也让他愈发迷茫。
久违的飘零感趁虚而入, 插旗占领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是一种空虚的填充方式,让人误以为自己的意念被什么东西充满,然而提一把刀将血肉切开, 会发现里面其实空空如也,灵魂依旧没有归宿。
不情不愿,又束手无策。
电梯门每隔几分钟就要开一回,沈俊彬看了少说也有十几次。
当机械声再一次响起,这一眼, 却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
盛骁的腰杆笔直, 身姿挺拔, 如鹤立鸡群一般, 第无数次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 在电梯门开的那一瞬间,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为门外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初生的孩子只盯着眼前一小块地方, 幼儿专注于手里的玩具,忘了是从何时开始的,似乎人一旦长大,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唯有如此,才能给自己争取更多的生存筹码。
对于沈俊彬而言,他天生有着掌控的欲望和明察秋毫的必要,他总是具备比同龄人更加精湛的收集信息的能力。然而当盛骁出现在他视线中,当他在陌生的病房楼层能够无所顾忌地看向这个人,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所谓的“余光”了。
周遭的一切被迫褪色为灰白,采集不出堪与盛骁一同入眼的信号,他渐渐放弃了尝试。
背景们倒也从容,自知斤两无法与之相抗,进一步放逐自己,干脆地从灰白一口气变成了空白。
盛骁就从天地伊始中出现,微微一颔首,轻轻一侧身,朝他走来。
越是想看,越养成了习惯。
越是习惯,越发想看。
如果盛骁是上帝派来的,他用余生奉上鲜花和赞美。
如果他是魔鬼派来的,他依然用余生相奉。
盛骁这个岗位一共就三个人,往常要换班,基本上跟人力打个招呼就行,但现在考核小组来了,一切规矩从重、从严,没手续不行。他开完全体员工大会后又跑了一趟后勤,补了一套换班手续才过来。
盛骁知道沈俊彬今天该出院,一路马不停蹄,赶得心急火燎,总共十几公里的路程感觉像辗转横跨了八千里那么久。他翻山越岭,终于跨过了最后一道坎,结果还没出电梯,迎头看到沈俊彬傻了吧唧地坐在长椅上。
那小眼神儿直勾勾的,冻得煞白煞白的小脸写满了神游天外的呆滞。
这医院不大行啊。
这是脑外伤后遗症的表现啊,是不是有根筋没搭对啊。
盛骁心里一凉,恨不能飞着过去,奈何地心引力拉住了他,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把长腿一迈。
盛骁前面有一位和时间赛跑的老太太,手里拖着一只小轮推车,电梯门一开,率先突出了重围。
老太太还以为出了拥挤的电梯,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都是自己的呢,于是任性地将车子横着一甩尾,这就要往病房走去。
她显然没想到有人能把腿迈得比她走得还远。
盛骁一脚伸出去,眼看要和飞来横车亲密接触——那小轮子“滴溜滴溜”地滑,这要踩上去一脚,还不“呲啦”一下,当场劈叉?
他在电光石火间仅是一个想象,胯丨下就已一阵冷风。
盛骁当机立断,果断转了落地方向。
可他整个人的重心已经递出去了,终究覆水难收,最后偏离轨道勉强落地,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像他个子这么高的人,一旦要歪倒,由于距离地面太远,很难控制自己的落地姿势。
如果有一本史书专门记载相关事件,可能能把平地上的每一个坑都追溯出源头。
所幸盛骁天赋异禀,后天又孜孜不倦地勤加练习,最终硬是凭着一把千锤百炼的好腰,以大鹏展翅的姿势稳住了身形。
沈俊彬正看他看得出神,眼珠子隔空在他衣角、领口等每一个小角落滚来滚去。由于关注的点太局部,他还没看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护士站的小护士却看懂了,“呀”地一惊,随后大喘了口气担忧道:“哎呦,没事儿吧?你慢着点儿呀!吓死个人了!”
护士姐姐们一开始坚决不收家属的礼品和红包,可耐不住盛骁每回都执着地追到配药室里,把奶茶和果切硬塞过去。
奶茶是什么啊?奶茶在中国的寓意那就是“你是我的奶茶”啊!谁能受得了盛骁这么个追着塞的塞法?哪怕喝完要上诛仙台也要收了。
是以几天下来,护士姐姐和盛骁说话,语气颇有几分“没外人”的熟稔感。
沈俊彬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她。
“没事!”盛骁的冷汗极给面子地只出在后背,他潇洒一扬手,“小意思。”
沈俊彬又疑惑地看了看他。
盛骁对自己平衡性的评价还不赖,正想风轻云淡不着痕迹地吹嘘点儿什么,突然看见了沈俊彬心不在焉的眼神一来一回。
那薄薄的嘴唇不娇也不俏了,血色寥寥。
盛骁心里警钟一敲,悬崖插剑勒马,硬生生地闭上了嘴,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沈俊彬蔫头耷脑、营养不良,他发光发热的阀门是该关一关了。
眼下他们两个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但谁也不能永远长生不老,他总花时间去精彩别人的人生,让沈俊彬在旁边当一个看客——一边心中五味陈杂肝肠寸断,一边还要给他叫好,这说起来确实不像长久之计。
盛骁就着这个贴地飞行的姿势,目不斜视地坐在了长椅上。他长舒一口气,看看沈俊彬手边的包裹,轻言细语地问:“你就这么点东西吗?”
沈俊彬迟缓地明白过来刚才电梯门口那一幕是怎么回事,被吓得一阵后怕,如同又大病了一场。内忧外患之下,他脸上菜色更甚,怏怏地说:“是啊,其他的用不着,都给护工了。”
“嗯?”盛骁略一思索,随即反应过来那些不过是锅碗瓢盆,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人。
只要把这个人带走,摆在安全无忧的身边咫尺,把他健健康康地养回原样,那么一切夜长梦多统统可以结束,一切有意无意的伤害总有一天能慢慢弥补。
“好。”盛骁手掌顺着自己的膝盖往下捋了一把,确定两条腿不会再丢人现眼地当场拧成麻花。他一手提起沈俊彬的光片和衣服,一手将人拥着肩膀拔了起来:“走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