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磁感线(4)
他说:“这里是西餐厅吧台,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盛骁愣了一下:接电话这男的是谁?
论普通话标准程度,这人的水平不低于总机话务员,从感觉上来说又比北京调来的那几个总监少了一丝玩世不恭的京腔,多了一丝谦逊和温柔。
这样的声音,只要不是个缺心眼儿的,应当听一次就能记住才对,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是谁接了吧台的电话?
难道自己缺心眼了?
盛骁故意问:“Hello,is that the operator(你好,是总机吗)?”
“Good evening, Sir.”对方反应很快,换做一口发音清晰、吐字稍慢的英语,“This is the western restaurant.The telephone number of the switchboard is 1001. You can call 1001 after hanging up,or I will transfer it for you. Would you like me to connect you(晚上好,先生,这里是西餐厅。总机的电话是1001,您可以在挂断电话之后拨打1001,我也可以为您转接。需要我帮您转接吗)?”
店里会说英语的人数不胜数,但并非人人都能说得让人耳服心服。很多人曾向盛骁反映,有几个主机话务的英文虽好,但跟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就说完了,一遍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如果客人“pardon”的话,即便后来弄清楚意思,体验也不太好。
这人不同,他放慢了语速,尽力让对方能听得清每一个发音,说一遍就理解他的意思。如果一定要给这个举动加以评价的话,可以说是“十分贴心”了,贴心到仿佛盛骁这一通不是打错到西餐厅的电话,而是误入了午夜电台连线。
细节很重要,有些外宾的母语也不是英语,接电话的人说话慢一点儿,能充分照顾到“中式英语”和“外国英语”之间的区别。
外国人听后感如何盛骁不知,他只知道在迎来送往站了两个多小时并处理了一堆芝麻绿豆后听到这么一段儿,很悦耳。
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阵子音像店时兴一种投币点播歌曲的CD机,投进一块钱硬币就可以听一首歌。
接电话这个人的声音让他很舒服,想投币再听一段。
“No,thanks(不需要)。”不过盛骁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贱,他专注于在祥和的氛围中考验员工的应变能力。他转眼便又想起来一茬:“The food you provide is not fresh,I h□□e a stomachache now(你们提供的食物不新鲜了,我肚子疼)。”
“I’m terribly sorry,I’ll soon h□□e something ……(非常抱歉,我将尽快……)”对方未说完,忽然不合时宜地愣了一愣,用中文犹豫地发了一个音,“你……”
盛骁对着电梯里的镜面眨眨眼,心想:莫非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天知道,他最大的短板就是英语。
这基本不可能,因为这句话他提问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次,检查紧急医疗程序时他天天说自己肚子疼。
可对方口语太好听,他一质疑,让盛骁反而怀疑从前只是别人给自己面子,没有当面说破罢了。
偏偏那端的人不说话了。
说不定是接电话这人忘词了,盛骁安慰自己。
电梯一层层下降,电话中沉默的时长超过了礼貌范围,也超过了允许员工反应、回忆的时长。
无论如何,这是一次不合格的程序抽查。
盛骁亮出了底牌:“你好,我是今天的值班经理,盛骁。”
“盛骁?”
电话那端的人轻轻啧了一声,又嚼了嚼这两个字:“盛骁。”
通常盛骁说完这话后,被检查的员工多半会在身边人的提示下赶紧说些譬如“啊盛经理盛经理,我刚才一时忙晕了,我现在想起来了”之类的话,而如果对方态度足够端正,补救措施及时且正确的话,盛骁不是没可能网开一面的。
可这小子说话怎么好像要挑事儿似的?
“对,是我。”盛骁说,“请把你的工号告诉我。”
“工号?”那人又嗤了一声。
盛骁终于忍不住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他疑心自己拨错号了——这人刚才的那种语气,是轻蔑的意思吗?
电话那端坦坦荡荡地说:“我没有工号。”
盛骁彻底收回对这人刚接电话时的评价。
傻孩子,不配合值班经理抽查,想负隅顽抗逃避处罚是徒劳的,只要他调出排班表找到今晚当班的主管,一分钟之内就能问出刚才接电话的人是谁。
电梯“叮——”地一声响到达一楼,盛骁没走出去,直接按下西餐厅的楼层键。
指尖一触上去,他发觉自己早就想按了。
“不当班的员工不能接客人电话,”盛骁问,“你知道吗?”
对方像问题少年一样话里带刺儿:“这里现在只有我,我不接谁接?”
盛骁:“吧台缺人,那是当班主管的问题,不是你的。请把你的工号告诉我。”
对方仍不悔改,甚至有点强硬:“我说了,我没有工牌。”
电梯停在西餐厅所在楼层,盛骁步出电梯,耐着性子问:“好,那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想推脱刚才只过路人的恶作剧,那是不可能的,根据他专业的回答,绝对经过百翔系统培训。
“我的名字?我叫……”
盛骁距离西餐厅正门二十米不到,这下瓮中捉鳖,接电话那人跑不了了。
他要好好儿看看是哪个小瘪犊子不老老实实报上名来,还敢在这儿跟他一二三四。
西餐厅靠近电梯处是一面长长的玻璃墙。那面玻璃墙做了类似水晶面切割的处理,既能将灯光折射出华丽的光晕,又能让外面看不太清餐厅内的情景,保护了客人隐私,让人们安心用餐。
绕过大理石贴面的承重柱,盛骁看到吧台前影影绰绰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
那人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西装,修长的手臂轻松捞起吧台内侧的座机电话端在手里。盛骁朝门口走了几步,渐渐看到男人的侧脸,以及风骚的缎面领结。
他本能地察觉到了麻烦。
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吧台前的男人也朝敞开着的落地水晶门侧过身。他神情倨傲,手上拿的似乎不是最笨重的酒店式电话,而是一杯红酒,或是一支雪茄,被华丽切割的玻璃封印在古典的欧式餐厅中,是停留在时光里的一幅画。
那人目光准确地落到盛骁脸上,嘴唇轻轻动了动。
与此同时,盛骁的耳机中传来了三个字:“沈俊彬。”
这下,人名、声音和这人的样貌在盛骁脑海中彻底对接起来了,仿佛航天飞机轰鸣着进入空间轨道。
那叫一个精准,分毫不差。
两人遥遥对望,盛骁心虚地抿了一下唇,高大英俊的外表下内心已化作一个被抽查标准程序却不知如何应对的小可怜。
明泉国际会议中心。
这里时而华美得像彻底不眠的游乐场,时而是没有硝烟的战壕,无论幻想还是野心在这里都能得到释放。
不过……对于风一样的男子来说,中国的版图还是太小了。
第4章
二十二岁那年,盛骁在历城读大四。
他们学校的名字起得不错,一听就知思想觉悟很高,只可惜校史不堪一击。
出租车司机听完校名后一般会问一句:“就是原来的‘振兴技校’嘛,是吧?”
再仔细探究则会发现,学校的专业老师们大多曾是当年历城电器厂的下岗职工……倒也对口。
盛骁这一届,是该校招收的第一批普通类全日制本科生。当年入学时系主任口口声声说本专业男女比例为10:1,但根据大家自动自发的观察,一致认为这个数据应该是把校工也算在内了,真实的比例必定在32:1开外。
为什么精确到32?而不是30?也不是35?
因为盛骁班里32个人,没有一个女生。
当然,众学子对自己考了多少分心里都很有数,学校和学生各自怀着“感谢捧场”与“承蒙不弃”的心情度过了三年。
到了大四,校方为使首届本科毕业生的就业率好看些,刚一开学就马不停蹄地召开数次动员大会,将社会形势描绘得刻不容缓,而他们这届学生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并且大肆宣扬“英雄不问出处”、“学历不是最重要的”、“决定一个人未来如何的关键其实是参加工作之后的态度”。
言语之间,教导主任恨不得亲自拿鞭子立刻把所有人抽出校门找工作,唯恐好吃懒做成性的那批人拖了应届就业率的后腿。
学生们虽然一身懒骨头,但是盛骁的辅导员却是个很有干劲的人,没过两天就亲自抱着一摞各种名目的“荣誉证书”和“获奖证书”跑到宿舍楼里来,贴心地按照“获奖年份”排好后分发给学生,千叮万嘱大家不要拿错了,也不要忘记收起来,回头又连夜赶工,将每个学生的档案做得看上去品学兼优。挂科、记过,那都是绝不存在的。
学校联系了一些企业来校招人。从名称上看,这些企业也是某某公司、某某集团,但是人们一般习惯性将之称作“某某厂”。别人学校开的都叫“招聘”会,他们学校办的是“招工”会。
即便这样,年轻的心还是相对容易被打动的。耐不住辅导员的苦口婆心和就业办的狂轰乱炸,作为据说是“十年来应届毕业生人数最多”的一届,大家信了就业压力高悬于顶,纷纷以飞蛾扑火之势往里挤。
很快就有人提出疑问,你们怎么这么多学生会主席啊?
校方为降低学生会主席的密度而再出新策,补贴校车费用,免费提供宿舍楼到校外招聘会之间的往返接送。
年年交着远高于同类学校的设备使用费,众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回头钱,于是纷纷上车,盛骁也去了。
大型招聘会的面向要广得多,第一次去的人都要昏头,大家走了半天都走迷路了,仍没看到明文招收他们专业的企业。
在会场溜了足有小半圈后,盛骁和一张易拉宝上的招人广告对视了五秒,夹着没点着的烟朝那一指,问和他同来的室友王志高:“老王,这是不是咱们专业?”
这是他第一次在校外见到招收他们专业的单位,没想到他们那所野鸡大学至少能把专业名字起对,这真的非常感人。
站在他面前的王志高突然回头:“骁哥,我求你件事。”
盛骁正要往里走,差点跟他撞上:“怎么了?”
王志高说:“我家出事儿了,我弟弟又马上要高考,我得赶快找着工作,要不家里就接不上了。”
“出……什么事?”盛骁认真地花了几秒钟来消化这件事情。
他和老王在一个宿舍里住了三年多,看平时消费能看出他家境属于比较普通的那类,但是绝不至于贫困,而且他也从没听说过老王有个弟弟。
不过,他和老王也就是普通同学、共住一寝的关系,人家确实没有闲得没事把自己家境和盘托出的必要。
就像寝室里的其他人也未必对盛骁家里情况一清二楚,一样。
怎么说也是相处几年的哥们儿,没等老王细说,盛骁把烟叼在嘴上,豪爽地掏出钱包拍到他手里:“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拿着,给咱弟弟买书。”
“骁哥,这我不能要。”老王摇头,给他把钱包递回去,“你也是农村出来的,都是家里的辛苦钱。”
盛骁:“……”
仔细想想,从字面上来说,这话也对。
他问王志高:“那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