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磁感线(93)
留下的人通常是流动性的,绝不会留某几个人这么久,这和此举的初衷不一致。
他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坐在温暖如春的单间里假装闭目养神,背后却陡然蹿起了一层凉意。
就算往他手里塞一把五香瓜子、塞一只满电的手机,他也吃不下、玩不下去。
付常友睁开眼,故作轻松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先去个厕所啊。”
他想出去透透气,盯着单间的房门,身体僵硬地直直走了过去,也不在乎聊得热火朝天的那俩人听没听见他说的话。
打开了单间的门,从走廊西侧过来了一行人,其中有两人身穿警服,但没戴警帽。
出入明泉的客人中,哪个机关单位的人都不少,付常友见警察见得多了。他不慌不忙,脸上条件反射,挂起了职业性的微笑。
这几人不偏不倚,正正在他面前停步。
为首的男人打量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个证件本,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付常友没看清,事实上,他也不是很想看清。
他刚才只是找个借口,现在却是真的非常想去厕所,必须立刻、马上去。
看这几人想进屋,他侧身让路,希望他们快点进屋该干嘛干嘛,让他走。
然而对方不遂他的愿,为首的男人在他侧身之后依然面朝着他,说道:“历城公安局经侦大队。知道找你什么事儿吗?”
第101章
有人趁夜色作恶, 在匿名的世界里信口开河,因为蹲在光照不充足的角落,那种感觉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自己能够生杀予夺。
其实不然。一切不过是软弱的人引黑暗为墨, 一笔一划, 自暴自弃地放大了内心的险恶。
在人生的道路上,失败、失落、被世界遗弃、一无是处的情绪每个人都经历过, 或许现实还曾经大声说,你必须低头, 否则我就要打你。
低一低头, 也没关系。只要不失了膝盖, 忍一忍,休养生息,前往人生的下一个回合, 还能再搏一搏。
但在光明来临之前,有的人已经输了自己,双膝跪地,深深陷入泥里,将令人作呕的淤泥亲手糊在身上, 扭曲地说:我就是如此, 你奈我何?
不需要别人批判, 只要当光明再一次到来, 所有人重新站在光下, 当他看到周围的人坦坦荡荡,唯有自己浑身泥泞不堪, 这落差就足够使一个向往过高处的人承受不起。
两句话开外,从前八面玲珑的付经理已不能流利作答,顺着墙不顾形象地滑到地上,当场痛哭流涕,最终被经侦队的警察以左右架拥的姿势带走。
夜晚来临,通往二号小宴会厅的地面上铺了簇新的红毯。今晚有一家设计公司在这里举办年会,下午来了一帮年轻人热热闹闹地布置会场,连走廊里也贴上了镭射光的墙面装饰。
一眼望去,宛如一条时光隧道。
然而付常友没机会让时光重来一次了,他还未抵达红毯,就被人架进了防火门后的一条小路,楼下是等待他的警车。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从后勤楼赶来了两个会计,手里各抱着一摞硬壳资料盒。财务总监跟她们耳语叮嘱了几句,又叫来了行政办的司机,安排她们从另一架电梯下楼,单独乘车,前往市局协助调查。
考核组的整个谈话记录是从受访人进门时起录像的,对于侦破工作具有一定参考价值。谈话小组的人做了备份后,一并交给了经侦队。
众人面面相觑,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俊彬亦不例外,也是一脸的茫然。
原来没有人向他收取拐儿子的代价,原来盛骁没有破釜沉舟、义无反顾和他在一起的理由。
说曹操,曹操到。
“时光隧道”的另一端,盛骁踏着红毯大步流星向这边走来,一脸的扬眉吐气,一身的春风得意。他的视线穿越人群,准确地朝沈俊彬放了个电,眉毛一挑。
四目相接的刹那,两人离着还有少说十几米,沈俊彬却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地听到盛骁在他耳边问:怎么个情况,来来来,找个地方跟我讲讲。
可他此时没有心情为他们的心有灵犀喝彩。他眼看着盛骁走近,感受着周围的气流变化,听到有人远远跟盛骁打招呼,他的安全感再度消失。
盛骁对他的许诺里,有没有一点儿亏欠作祟?当真相大白,亏欠消失,建于其上的“海誓山盟”会不会眨眼间变为“海市蜃楼”,风吹即溃?
沈俊彬手上还带着他们的戒指,但盛骁今晚当班,他换了工装,拎着对讲机,俨然是上岗状态。
理所当然的,他手上的戒指应该已经摘了下来。
他会把它放在哪里呢?
它那么小,越是净面的设计越怕刮、怕磨,盛骁知道吗?
他是把它和钥匙一起放在来时那件外套巨大的口袋里了吗?还是浴室外的储物柜,某一个潮湿的、无光的角落?
沈俊彬自问从来没这么矫情过,从来没这么在乎过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的待遇,可他脑子里就是紧绷着这根弦,怎么都松不下来。他没办法不想这件事,他甚至愿意自己吃糠咽菜、幕天席地、省吃俭用……攒下钱来进贡,换小小的戒指在盛骁那里过得好一点儿。
盛骁走到他面前,不住地朝他使眼色。
沈俊彬低头一看,盛骁手上果然空了。
他们早就说好,当班时摘下,可亲眼见到,他还是心口一阵难言的矛盾。
他假装没看懂盛骁的暗示,用仅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问:“你戒指呢?”
盛骁抬手摸摸胸口快速定位,隔着衣服用两指一按,压出一个模糊的圈形,冲他眨眼一笑。
沈俊彬看懂了他笑里的意思,几乎能想象出他兴致来时单手撑头,像醉卧美人榻一样躺在床上朝他下蛊的模样,再配以这一眼里的台词:这不!在这儿呢么!我哪儿敢乱放啊?我把你放在我心口儿呢。
沈俊彬从满口的苦涩中品出了眯眼的酸和少许的甜,其间还夹杂着一小粒怪异的糖。
它在他嘴里活蹦乱跳,随时有可能爆炸,下一秒不知会炸出什么味儿来。
喜欢这个人的感觉从来不是“爱情甜如蜜”,它甚至不是一种味道。它是无色无相的气体,让人一吸立即成瘾,而它却依旧冷漠,对苍生一视同仁,同时手段干净利落快,毫不留情扼住人的咽喉,扯出心脏,强入其中,将人的五感百倍放大。
从这以后,无论哪种情绪,盛骁的一颦一笑也好,一呼一吸也罢,对他而言,都举足轻重。
深吸它一口,就能拥有听懂盛骁每一个小小的停顿、每一个标点符号里的情绪的敏感,和盛骁对饮一杯白开水也能尝出人间百味。
它带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势不可挡地降临,与沈俊彬旧的认知针锋相对一场,分出高下过后严丝合缝地交叠融合在了一起。
他仍然站在原地,心灵却已被赋予了新的使命。
他只有一个念头,舍弃所有风景和可能,只看这一个人。
盛骁兜里的私人手机铃响,他掏出来接听,道:“你好。”
“您好,请问您是盛骁盛先生吗?”听筒里传来一把娇滴滴的女声,“哎?盛先生?您现在方便说话吗?”
盛骁心里奇怪,不知这打来电话的是谁。
他和沈俊彬站得颇近,看他们沈总监那眼神儿,显然是有千言万语要跟他从长计议。他唯恐沈俊彬听见这女人说话再多思多想些什么,于是规矩得近乎冷淡地问:“是的,我是盛骁。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莲城美寓的置业顾问,今天特地来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您的购房合同我们已为您准备好了!请问您做好入住都市豪宅,俯瞰历城新风,毗邻百亩莲池,享受纯净新生活的准备了吗?”
盛骁:“……”
他向沈俊彬递了一个“一切尽在我掌握”的眼神,道:“……你稍等一下。”
“好的!”电话那端耐心地等了大约十秒钟,“盛先生,您方便说话了吗?”
“美女?”盛骁找了个没人的墙角,嘴比她还甜,“请教你一个问题哦。”
置业顾问:“嗯,您请说呢!”
盛骁:“我不是有公积金吗?哎呀,不用太浪费了。你看,现在还能不能稍微修改一下合同,改成分期呢?”
盛骁是男人啊。
“男人”和“男孩”的区别就在于说出去的狠话是不是空放的。
当日摔门而去,盛骁一摸兜就循着印象拨了厂里会计的电话,要来了盛腾飞的私人账户。他在县城的中央大街找了间银行,打算将自己卡里的大头都打过去。可当时在银行转款需要手动填单,他每次一填到“盛腾飞”的名字,那个“腾”字他就怎么写也写不对。
那时他看破红尘,心想这就是命啊,小时候他冒充他爹给自己签过多少回字未尝失手,眼下这一定是宿命的牵绊,让他频频写错!
他们父子缘分已尽,是时候一别两宽了!
盛骁的心凉到了极点,再无一丝留恋,恨不得早一日还清欠债。哪怕早一分、一秒也行!
他头脑一热,数了数卡里的余额,掐着小数点把钱全填在了单子上。
此举甚是管用。
这回,那个“腾”字他一次就写对了。
从那一刻起,盛骁攒了几年的血汗钱顺顺利利地滚进了他爹的腰包。
盛骁回历城那天心情不好,真的特别不好。试问谁跟恩重如山的父亲母亲一刀两断后心情能好呢?孙悟空被唐僧赶走回了花果山还偷偷腮边泪坠呢!所以他一时胸闷气短,满目疮痍,只顾以手抚膺坐长叹,不但胡子拉碴地在车厢里蹲了一夜,还忘了退机票。
虽说退了全款他也致不了富,但是这种时候,这点小钱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他们去年倒是还有一笔业绩奖未发,这个钱往年是完成任务就有的。今年不是超额完成了么?数额兴许还能多点儿。但是吧,和沈俊彬买对戒的时候他又刷了信用卡。
他们买的两枚男士戒指是素圈的不假,但人家专卖店可不是赈灾吃素的,那家牌子号称从来没打过折,又是办戒指身份证,又是全球同步保养,花样百出,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一正一负,两笔刚好抵消,最后约等于零……
说起来,现在他手头的全部现金凑一凑也凑不到五千块,按照他的历史生活水平,到下个月发工资之前他搞不好还要吃软饭……
吃软饭不要紧!沈俊彬对于投喂他一事一直表现出强烈而矜持的兴趣,家里老骥伏枥暗中藏匿的瓶瓶罐罐都可以证明。哪怕需要他跟他们沈总监卖笑、卖唱,他这边也没问题的。
至于提供一些不能开发丨票的服务,他更是从来都毫无保留、视死如归。
可房子咋办啊?
人家卖楼的才不听他扯这些没用的呢。
置业顾问小心地问:“您和我们老板谈的……不是全款吗?”
“是啊。”盛骁有钱时可以自嘲,但真没钱了他又不好意思坦言说自己经济窘迫了。他胡诌八扯道:“我这不是和人聊了聊么?我听人家说,不用公积金就亏了啊,年轻就该引入资产杠杆什么什么的,这才是健康理财,对吧?”
置业顾问:“嗯……那您一个人贷吗?”
盛骁:“是啊,我自己啊。”
售楼处的人见多了风浪波折人生百态,没太追究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不想全款买了,客气地说道:“使用公积金贷款是很方便划算没错呢,但是您的这套房子显然不适用于全额公积金贷款,超出上限太多了,只能走商业组合贷款。其中商业贷款的部分,利率比公积金利率高出20%,另外还要交担保费等相关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