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磁感线(5)
“骁哥,你只要跟我隔开远一点儿进去就行了。”老王凑过来低声说,“咱俩简历都差不多,人家看完你照片,回头直接就把我简历扔了,是不是。”
“去你大爷的,你当选美呢?”盛骁笑骂他一声,“行吧,那你去,我转一圈儿再过来。”
他目送老王走到招人企业的桌前,又看了一眼那张招人的易拉宝,再品品刚才老王说的难处。
金秋九月,大厅内到处都是拥挤和汗酸味,盛骁索性出了会场。
他靠在门口的一张空桌前抽烟,顺带第无数次思考一个哲学命题:非决定论。
当他想到“自由”这个关键词时,身边冒出一个声音清脆的姑娘,问道:“同学,你是来应聘的吗?”
一听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在振兴学院修炼得看母猪都能看出双眼皮的盛骁立刻礼貌地把烟朝无人处吐了:“嗯?”
他一回头,姑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绞着手指问:“我是说……你是不是应聘兼职的?”
“兼职?”
天生的好皮相让盛骁拥有特殊的技能:哪怕他内心正处在片刻的呆滞中,常人也绝对无法从他的笑容里察觉出来。
“什么兼职?”
女孩一听不是应聘的,有点失望:“礼仪主持啊。”
顺着招聘小妹手势看去,原来桌子旁边还撑着一个婚庆公司的X展架,上面写着对应聘人身高、相貌、学历以及普通话和主持人资格证的要求。
盛骁一指最后两行:“这两个证,我都没有。”
招聘小妹小声嘟囔道:“其实也不是所有客户都要看证的。”
来招聘会走一圈盛骁才知道,和辅导员说的一样,现在就连杀猪都得持证才能上岗。他思索着是不是真得降低标准先找个单位开始累积从业时间,两年后再考技工证。
“那……”招聘小妹不死心,“那你对车模、展会有兴趣吗?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我们这边联系的工作都是绝对正规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模特?”盛骁一扬眉,顺着刚才的思绪想到了“自由”和“选择”,于是从简历里抽出一份递过去,“我的。”
历城的九月太热了,热得让人怀疑暑假两个月它是不是一直没热过,全攒到九月一次性大放送。
没过两天,高温和拥挤就融化了一部分人找工作的信念。年轻的心动得快,忘得也快,就业压力和形势严峻?大家睡一觉就忘了。
一天,盛骁正在寝室里和同学联机打游戏,电话响起:“盛骁同学,你这周的周四、周五有没有时间?能不能来救个场?”
大四的课程名存实亡,考勤形同虚设,盛骁时间是有,只是没反应过来:“救什么场?”
女孩听了一阵欢呼“太好了太好了”,唯恐他改变主意,先自报待遇:“周四来排练两小时,周五正式活动两小时,没问题的话可以拿五千!”
2011年的五千块让盛骁扔下键盘鼠标在宿舍里练了一整晚野路子的“台步”,第二天早上洗了个冷水澡,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打车过去了。
排练地点是一家国际著名五星级酒店宴会厅。盛骁到了才知道,等待他的工作不是模特。
女孩塞给他一摞A4纸,双手合十连连拜托:“你的词不多,真不多,都是口头语,没有太多要死记硬背的,我已经用荧光笔都给你画出来了。”
一对家境非同寻常的新人要在酒店举办婚礼,要求既要有西式的观礼宾客席,又要有中式的传统问答和旁白。其中花费最昂贵、设计最梦幻的情节是新娘子穿着八米长的拖摆婚纱,坐着月亮形状的巨型LED灯箱,自十几米高的宴会厅房顶缓缓降落,落到铺满玫瑰花瓣的红毯中央。
此前婚庆公司已经排练过一次,但老丈人不满意,原因是婚庆公司找来的司仪一看就不知主持过多少人的婚礼、喝过多少人的喜酒了,油腔滑调,套词一串一串的,低俗。
新娘子伴随着清幽的月光落下来之后,底下站了这么一个腰围四尺、满面油光的司仪迎接……这是嫁女儿?这怎么看着跟掉到猪圈里一样?
老丈人当场就倒了胃口,表示根本不想看到一个这么油腻的人和自己女儿同台,尤其是在出嫁这一天。他要求婚庆公司必须换成“专业、高级的主持人”来站台,而且“主持形式也不能这么土,最好像春晚一样,一男一女,一唱一和”。
不知这家人是如何的神通广大,请到了历城电视台的当家小花旦,其专业水平不输省台,台词拿过来看一遍就记得差不多。而盛骁更简单,只要负责“高级”的部分就够了。
换上西装,他一上台,整个婚礼现场的档次一下儿就上来了。
婚礼结束宾主尽欢,盛骁正在后台“现金当面点清”,还没来得及脱下西装还回去,就见婚庆公司的女孩跑来问他:“你不是在找工作吗?有人要给你介绍工作耶,你要不要去看看?”
新娘子的老爹引盛骁进了一间豪华的包房,态度毕恭毕敬,和指挥婚庆公司一干人等时大相径庭。
他像请神似的抬起双手,笑眯眯地介绍坐在首席的贵宾:“这位,是咱们市委接待处的领导。”
盛骁一听政府的领导介绍工作,是不是得给他介绍个公务员什么的?
这不就是“一步登天”了吗?
过了几日,他拎着行李包到了莲花新区888号。
那是刚刚一幢刚封顶没多久,内部还没全部装修完的大楼,明泉国际会议中心正处于筹备期。
驻历城部队调来了几名拿过真枪真炮的教官对他们进行军事化训练,两百多个人分成了几个班,在黄沙漫天中日日鸡飞狗跳。后来好不容易熬走了教官,又突然来了一帮操着一口京腔的这经理那经理,看谁都不正眼瞧不说,还总爱指使他搬东西。
盛骁是个有脾气的人,看在这帮人和市政府好像有说不清的关系的份儿上才没发作,但不代表他同意别人指使他。
正当他想卷铺盖走人之际,明泉国际会议中心试营业了。
他几个月的东西没白搬,前厅经理第一个举荐他当礼宾部的主管,虽是临时的,一个月也比能从前多拿400元工资。
400元是什么概念呢?
按照历城当地电价,400元在第三梯度内可以买200度电,在第一梯度内可以买近500度电。如果有一辆电动车,这些电足以把他搬过的那些东西运送十几二十遍了。
这么一算,好像用这些钱来买他之前花的那些力气,人家也没有占他便宜,倒是他该感激才是。
他又留下了。
开业没多久,一天,盛骁在前厅门口站着思考哲学,等着给客人开车门提行李,这时大堂经理拿钥匙把感应门固定在“开门锁定”位,保安部的人呼呼啦啦站成一排,餐饮部的十二名迎宾礼仪身着无袖旗袍鱼贯而出,顶着二月的烈烈寒风,列队香香美美地站在玻璃门外。
隔着喷泉,盛骁看到正门浩浩荡荡驶进来了一队车。
车门一开,当初坐在婚宴包房首席的那位领导是紧跟在市委丨书记身后进店的。
当日宴会结束后,总经理一脸殷勤地在门口送客,那位领导特意走过来,指着盛骁说:“这才是五星级酒店经理人的样儿。”
那天晚上,盛骁在员工宿舍塞着耳机听歌,过去没正眼看过他几次的人力老总不敲门就走进来,拉下他的耳机:“小盛,好事儿轮到你啦!去北京带薪学习一年!哎呦,这是多少人上赶着想去都没有的机会呐!麻利儿起来,拾掇你东西,订火车票,订最早的车,停会儿我让行政办的车过来,送你去火车站!”
当年还没人提出“雾霾”的概念,对于北京的空气灰黄,人们只当是没走干净的沙尘暴,调笑说新擦得油亮的皮鞋在京城走两步就灰了。
盛骁在老家以及历城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不封阳台的楼房,没想到在首都长了见识,他丝毫不怀疑这管理公司的宿舍楼年岁比自己大。
这一届的经理人培训班并不是人力老总说的“就是这么巧儿,刚刚开课,多了一个名额”,而是已经上过两个月的课了,他是“加塞儿”进来的。盛骁到了教室一瞧,从年龄到履历他都是一个异类,与一群三四十岁在各大酒店任职至少十年以上的经理人们格格不入。
他的身上,分明挂着一块无形的牌子,写着:破格提拔。
这大概是勤勤恳恳干了十几年才混上资格走进这间教室的人最不喜欢的字眼了。
百翔虽然是家服务管理公司,但绝不是一个教人怎么当孙子的地方。宿舍楼走廊的墙上隔一段儿就贴着一条企业文化标语,其中有一张写的是:男士是绅士,女士是淑女。
绅士是什么样儿的呢?至少绅士绝对不会明知人家对他不感冒,还硬凑上去跟人家一起吃烧烤。
一天下课,盛骁在员工餐吃完大锅饭回了宿舍,推门看到屋里原本空着的另一张床上趴着一个人,正在玩手机。
这已经是他的第二个临时室友了。
离他房门最近的走廊标语写的是“四海一家”,也就是说有陌生人躺在他的房间里,他不但不能视而不见漠不关心,还得装作“天呐这真是上帝带来的惊喜”,热情地打招呼。
盛骁提起精神,深吸一口气:“您好?”
对方显然没有他的觉悟,仍趴在床上打游戏,懒洋洋地回了一句:“哦,等一下啊……”
自从到北京以来,盛骁已被班里人冷落惯了,也不差这一会儿。他安静地站在床边,默默看着那人玩一款仙侠手游。
“哐、哐、哐”三刀连出暴击,那人将敌人砍翻在地,屏幕提示战斗结束——看得出给游戏冲了不少钱。
床上趴着的人惬意地舒了一口气,想到身边还站了个家伙,这才纡尊降贵地回头瞥了一眼。
这一眼不得了,像没看明白似的,那人立刻支起身子,又回头看了看盛骁。
盛骁回以善意而格式化的笑容。
他笑起来像是能把一整条街、一整间屋或是一整日份的美好集中在一处,以至于见到他的人常常不在乎他究竟是常态如此,还是只对自己微笑。
像大海和宇宙,生而为人不必拥有全部,只要能身处其中就已让人感恩满足。
被盛骁这一笑,那人的神情一瞬间有点儿懵,接着“噌”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伸出手,热切且无比纯良地笑道:“您好!”
第5章
见此人的百翔之魂被唤醒,和自己重回同一频道,盛骁十分欣慰,更加热情地双手握住那人:“你好你好!”
二人如国家领导人会晤般亲切握手,晃个不停。
盛骁先自我介绍:“我叫盛骁,盛行的盛,骁勇的骁,是历城代管店的。”
对方看着他直笑,仿佛就在刚才回头的一瞬间中脱胎换骨,完成了从目中无人到谦谦有礼的进化,连说话的声音都和躺在床上时不一样:“我叫沈俊彬,在天津滨海新区分店工作。”
听他这一正经说话,盛骁感觉很有意思,这个人似乎会通过控制语速来传达情绪,却不至于让人觉得拖沓。
他将“沈俊彬”和“滨海新区分店”几个字说得慢了一些——若说得再慢上一分,就有语言功能障碍患者的嫌疑,而再快一分,则又辜负了他眼中示意接下来是他想表达的重点的暗示。
只可意会。
相比之下,盛骁自问何必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呢?萍水相逢,人家又未必要写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