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磁感线(49)
不能说他是现实的利己主义者,只能说他是一个经验丰富又心平气和的投资客,深谙看好一只股票不一定就要持有的道理——可以不吝夸赞,甚至添油加醋,可即使看客都听信并且纷纷准备为其买单了,他本人也不会轻易倾其所有。
如今难得盛骁开仓买入了一点儿,他又怎么能问持有一只股票的人,可否永不抛出呢?
盛骁发愣的一瞬间,大概是在思考“你是傻逼还是你以为我是傻逼”吧。
沈俊彬模糊地想通缘由,却无破解之法,只得攥着安全带,郁郁地把脸贴在玻璃上,为明明该是手舞足蹈的一天,却被他的贪心蚀成这样而烦躁。
他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此刻谁来招他他咬谁。
盛骁对他的车上手很快,不一会儿就操作自如。进店时经过员工检查岗,保安一看:“盛经理?”
“哎。”盛骁落下车窗,大大方方地跟相熟的同事打招呼,“你好。今天正好在外面跟沈总碰上了,蹭他的车开开。”
保安主管跟沈俊彬问了个好就好像完全忘了他才是车主,直问盛骁:“这车来劲吧?”
盛骁笑道:“那还用说?四轮驱动,碰一下就转向,一脚油门我差点开出历城。好车就是好车,跟采购上的金杯真是不一样。”
他与人谈笑风生,似乎已全然忘记他们刚才那场无疾而终的对话。
沈俊彬预料到此时有人招惹自己可能会被点炸,却没想到没人招惹,自己也有要炸的趋势。
方才沿着莲花大道过来,一路上都是大直线,四驱个屁了,被冷落在一旁的沈俊彬心想。
盛骁现在是和同事不分职位高低谈天说地的“哥们儿”,等会儿上了岗,他又是举止有据的职业经理人。毫无疑问,只要他想,他就能恰到好处地演绎角色,同时又收放自如,且懂得配合。
对于投向他的白眼,盛骁也从来都应付得游刃有余,无视、耍赖,乃至在床里打滚,无所不用其极。满打满算,沈俊彬没对他说过几句重话。
他绝不相信盛骁经深思熟虑后会真的畏于“被人数落”这么一点点小事,而放弃原有的打算。
除非,这家伙根本就没打算过。
下车时,他心有不甘,冷冰冰地再次诘问:“你就没过想要和别人住一起吧,是吧?”
看沈俊彬一脸困顿的模样,盛骁的心情十分奇妙,意外地领略到了老师们拿着标准答案只差一线却就是不告诉学生真相的乐趣。
他没有回避,反而手指在空中像划重点似的点了一点:“不是说了么?想过啊。当然我也不是总想的,毕竟这种事儿得是很上心的人才值得我考虑。我就想过那么一回,就是跟你说的那样。”
他负手一弓腰,洗耳恭听:“您有什么高见吗?”
人在一个时间段内会有一片思维盲区,任你怎么聪明都走不出去,沈俊彬正深陷其中。
他疑心再听下去盛骁又要说“还是不要了,不要了”,脸色不怎么好看失语默然,和那人错身而过。
一晃天快黑了,盛骁衣冠齐整地逛荡到西餐厅。
餐厅暂时没有客人,沈俊彬拿着一个文件夹在吧台前看报告。
盛骁上前,毕恭毕敬地问候:“沈总,您好。”
沈俊彬扫了一眼,对他视而不见。
太不可思议了,盛骁一挑眉。
他现在可正当值呢,他是值班经理,是持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啊,沈俊彬怎么能这么不给他面子?虽说餐厅里的服务员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备餐,可老天赐给人两只眼,那就是让人别光顾着看眼前一处地方的——能被安排负责一对一的对客服务,这些服务员哪个不是在培训期表现得机灵聪慧才能分到这儿?谁的眼还不能观个三、四路?
问候不规范通常罚款十到二十,对于沈总监来说罚二十块钱太轻了,他眼都不至于眨一下。
可任他就这么一次一次地目中无人,这也不行。
盛骁站在吧台边,一瞬不瞬地盯着沈俊彬看,春去冬来,三秋已过,还是没得到回应。
他不由得忧伤地叹一口气:工作太难开展了。
百翔的“量刑标准”不科学,应该因人而异。比如沈总监这样几次三番目中无人的,扣他十块怎么行?要扣就得扣得他伤筋动骨,卖身还债。
盛骁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盘算沈总监的“一次”能抵多少钱。
可沈俊彬的发挥受情绪影响严重,着实不太稳定,有的时候不值一百,全靠他力挽狂澜,有时候无所不能,可口得千金不换。
太难了,盛骁又叹了口气。
要令沈总监产生痛改前非的觉悟真是太难了,他也只能鞠躬尽瘁地试一试。
实在不行,就再试一试。
沈俊彬冷面示人,于人不痛快,于己也没好到哪儿去。盛骁在旁边长吁短叹,他听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忍了一会儿,忿忿抽出吧台里的一张便签,用签字笔如咬牙切齿一般重重地写上两个字,推了过去。
盛骁。
盛骁接过纸条,拿得老远看了几秒,从怀里掏出一支笔,“唰唰唰”几声,又推还给了他。
纸条传回来时字面朝下,沈总监纡尊降贵地拈起翻了过来,只见“盛骁”二字旁边龙飞凤舞地写着他的名字。
除此之外,盛骁画了一个夸张恶俗又教人面红耳赤的心形,将两个名字圈在了一起。
沈俊彬反应迅速地两指一夹,将纸条的字面折了起来,手心冒汗。他心想,这么幼稚的东西他应该难看地嗤笑,以表轻视,可又觉得累,笑不出来了。他心中冒出一种近似于“算你厉害,甘拜下风”的念头,再下一秒,又想撕了这张纸,破口大骂“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凭什么让我六神无主,凭什么害我为你一天天牵肠挂肚”。
盛骁走近他一步,两人几乎并肩而立。
“你怎么回事啊?啊?”盛骁说,“我这儿就等着你说往后不嫌我了呢,谁知道你这么狠心,就是不松口。”
沈俊彬:“……你指的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盛骁伸出一只手,做出要握手的请求,“只好我对自己要求严格一点儿,让您看了不生气了。您要是觉得行,我就找个地方,咱俩凑合凑合。”
第53章
处于集体生活中的酒店员工们业余时间能开展的娱乐项目不多, 捕风捉影算一个。两人皆是众人注目的中心,他们的身边到处都是千里眼和顺风耳,哪怕不被认为是特殊关系, 仅仅是过从甚密, 对他们的风评是喜是忧也尚未可知。
总而言之,西餐厅实在不是一个适宜讨论这件事的地方。
盛骁不缺心眼, 也不是为爱痴狂不顾一切的小青年,沈俊彬没办法傻了吧唧地被他一点就着。
或者说, 他已经傻过了, 如今被锻炼出了强大的心脏, 看到眼前的糖衣炮弹,在伸手之前就要先想一想,盛骁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招。
他半信半疑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不算交握, 顶多是跟盛骁击了一下掌。
盛骁立即灿然笑了:“还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你一定要冷静。”
沈俊彬微微垂眼,庆幸自己刚才没表现得太过忘乎所以。
他将纸条折了一折放进口袋:“说吧,什么事?”
盛骁未语又先笑,露出洁白齐整地八颗牙, 亲昵而不失分寸地凑近他恰到好处的一小步:“其实, 我可以不说的, 你也不一定能知道, 但是我不能瞒着你啊, 对不对?咱哥俩儿得交交心。”
他们俩之间的情分很多,能同船渡, 也能共枕眠,却唯独没有“哥俩好”这一项。
一个人说话绕的圈子越大,说明中间的坑就越大。
沈俊彬平静地颔首:“我很荣幸,你请说吧。”
盛骁手指指了指楼上,大约是宴会厅的方向:“上次能源局会议,菜汤滴裤子上那个人,您记得吗?”
沈俊彬:“……嗯?”
他手头的事情太多,脑子里装的数据量庞大。他当然记得盛骁曾为了帮他兜一桩投诉而千里走单骑,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因为怎么样的一个人了,只知道不是善茬。
偏偏盛骁在他面前,他脑子又不爱转弯,想不起那人的模样。
盛骁态度极好地说:“那是我爸。”
一听盛骁跟他谈论“我爸”,沈俊彬精神紧绷地僵在了原地,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还有什么下文。
信息量太少,他思索了好半天才将两者联系到一起,迟钝地反应过来:“你爸?”
盛骁含情脉脉地冲他眨眼:“巧了么这不是?那可不就是我爸么。”
沈俊彬:“……”
想到盛骁当初一力承担时的大义凛然,想到他眼看着自己提心吊胆地开车送站,想到这家伙回来后心安理得地收下那一信封钱,想到自己因为这件事一度原则尽失,沈俊彬一愠:“盛骁!”
“冷静,冷静。上着班呢,一定要冷静。”盛骁早在他沉思时就已不动声色撤退了一小步,“他年龄大了嘛,难免脾气怪了点儿,您多多理解。要不我把钱还你?”
沈俊彬既气他不早坦白,又终于能对他当日的折腰之举释怀。
后者绝对性地盖过前者,但他不确定自己应该先表露出来哪一层情感。一念之间,他只想出手对着盛骁那张脸狠狠地捏一把,捏得他吱哇乱叫,叫他不敢再作怪:“不要,我赏你了!”
盛骁站在摄像头下方有恃无恐地嘻嘻笑,轻声轻气地冲他道:“哎,沈总,别动气。你明天来找我吧,我跟你好好解释,再说咱俩还要商量找地方的事儿呢,是不是?”
沈俊彬看似挑三拣四,眼中绝不揉沙,但这么天方夜谭的事端到他面前,他一垂眼,好像也就过去了。
拎不清的前尘往事和他爹的没事找事在他们二人之间终于能翻过页,盛骁有一种洗脱罪名,重出高墙之感。他感谢领导宽宏大量的理解,感谢组织给予了极大的包容。
只是,夜里一回想,万事如意之余,沈俊彬咬碎了牙往下咽的神情又教他良心扑腾得嗵嗵作响,不由得失了分寸地掐了一下手心。
那个人的隐忍似乎是一件昂贵的消耗品,将它浪费在这些事上如同明月照沟渠。盛骁心还未来得及疼,肉就先扎扎实实地疼了一把。
看着墨蓝色的天空,他居然有些后怕,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敢让沈俊彬陷入那种悲愤的失落之中,还要强行展露出若无其事的坚强。
可……沈俊彬他,好像也有点哪里不太对吧?譬如,开车走在路上,他怎么毫无征兆地开口就说“跟我过一辈子”?
那句话出乎了盛骁的意料,他浑身过电似的一麻,没能及时接上漂亮的回答。事后他再想起这事,还是觉得沈俊彬说的那句话实在很“土”,连词汇匮乏的小学生之间交往都不提这种问题了。
不是他不答应,是现在会斥巨资办理天价“终身会员卡”或购买二十年以上理财产品的人也很少了,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说出去肯定被人笑掉大牙。
在这个光怪陆离瞬息万变的世界里,对他来说,“过一辈子”这词,着实有些抽象。
一辈子有多长暂且不提,光看他们的工作性质,也许沈俊彬把明泉的餐饮带起来之后就会被调往下一个分店。到时他们怎么办?无线做丨爱?还是沈俊彬能把他打包一并带走?
乍一看这小青年,会觉他是一位花哨不实的弄潮儿,东一条领带西一副袖扣,价格昂贵的行头多得数不胜数,必定是有丰厚祖荫或不正当财产来源才这么孔雀开屏。可有一些人的奢侈是沁进骨子里的肥腻,有一些人的精美则是身在其位故而摆出姿态给别人看的包装,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其实沈俊彬对自己的要求比对谁都严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