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磁感线(12)
毕竟他是致使别人受到伤害的那一方。
从那之后,他这些年别说谈朋友了,压根儿连其他男男女女的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今天沈俊彬公然在他脖子上来这么一下,岂不是砸了他私生活清白的牌子?
盛骁捂了一会儿,毛巾渐渐凉了,他趁更衣室没人时匆匆穿上衣服。
幸好他是要下班离店,能戴条围巾出门,否则这样上岗,哪怕贴块膏药也是欲盖弥彰。
他恍惚忆起昨晚西餐厅的初见。他昨天没看错,沈俊彬的眼里确实装着不便说出口的话,他只是没看太清楚。这再一回想,那似乎不像是想靠他关系在明泉站稳脚跟的眼神,难道是……要拿刀叉拆吃了他?
盛骁把围巾在脖子上缠了个圈,再一次思考起昨晚巡视园林时没想完的问题:沈俊彬为什么这么年轻当上副总监,他现在是不是还在考核期?
百翔系统内的经理人通过考试后有一年的试用期,其后是三年的考核期。盛骁虽是破格提拔上来的,名字也不在系统内,但他的职位至关重要,马虎不得,所以也要接受考核。
原本明泉的管理人员中只有他一人处于考核期,其他全是正式职,现在多了一个沈俊彬——百翔的考核调查员面谈时最喜欢把两个人比来比去: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那这一个呢?他俩谁看起来比较好一些?谁对工作更尽责?谁看起来更专业?谁更受客户好评?
比着比着,便把别人原本不想说的话给套出来了。
一般来说,如果考核分数太低,不是要降级就是要收拾东西走人,正是这种残酷的规则才能磨砺出精英的队伍。
厚了此就难免薄了彼,两人之间你死我活啊。
沈俊彬在会议室里的发言说好听点是明言直谏,说不好听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难道初到一个地方,告诉别人“我不是省油的灯”,是一件让自己面上有光、让别人心里舒服的事儿吗?其他总监听了未必没有计较,只是没说出口罢了。
那人刚到历城还不满一天,连面子都不要,迫不及待地锋芒毕露,是为了给素不相识的小厨师和吧台值班正名、争气?还是为了抓住机会给他难堪、把他挤走?
至于脖子上这个,任盛骁回去冰敷、热敷,还是上香、跳大神,夜休的一天之内难保能不能消得下去。
他才刚接受完口头批评,回去休息一天就带回来这么疯狂的印记,哪里有一点儿自我检讨的意思?
沈俊彬在洗手间里的那一出是想揩点油调剂生活,还是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准备痛下黑手鸠占鹊巢,盛骁无从知晓。
但沈俊彬怎么当上的总监、他在不在三年考核期内却是有据可考的。
答案就在人力部。
系统内调动的流程是履历比人先行,代管店增加管理人员更需要先经过业主方的同意。明泉董事会既然肯出一笔数额不菲的薪金聘请这位餐饮总监加入,说明他的履历早已经过董事们的认可。
从人力部电脑里调出沈俊彬的资料是几秒钟的事,可难就难在工资和履历都是保密的。
盛骁把自己吹得蓬蓬的,喷得格外香,打后勤小楼的窗户根儿瞅了一眼,人力老总不在,人力办的屋里只坐了一个文员,天赐良机。
管工资和管保险的小妹们他都打过交道,剩下这个极有可能就是管档案的。
“噔噔。”盛骁敲了两下玻璃,趁着女孩转头张望时反从正门绕了进去,一张口,亲昵地喊:“小姑娘。”
文员起身问好:“你好,盛经理。”
“坐。”盛骁笑着拉了张椅子,不见外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下,“餐饮部新调来一位副总监,你知道吗?”
女孩点头:“知道的。”
盛骁一挑眉,好奇问:“他的履历到你们这儿了吗?”
女孩略一犹疑,还是回答了:“沈总来报到之前,履历就到了。”
盛骁打了个响指:“拿来我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请人帮他递一件平常的东西,随之附送的感谢笑容温柔得能溺死人。
人力办的女孩浸在其中懵头懵脑地享受了一小会儿,眨眨眼:“盛经理,请您出示调阅单,我可以为您调出批准调阅范围里的内容。”
盛骁笑了,站起身来抬了一条长腿,痞里痞气地坐到她桌子的一个角上:“我就看一下履历,又不是看档案。”
“履历也是人事档案的一部分啊。”事关饭碗,文员不敢马虎,“总监履历属于酒店机密文件,没有总经理签字同意的调阅单,我可不敢打开。”
盛骁脑海中有一个字一闪而过,他觉得这小姑娘可能姓“方”。因为她一抬下巴,整个儿就像一把四四方方的大锁,锁在电脑屏幕的面前。
他伸出一根手指:“看一眼。”
要拒绝这样一个男人提出的要求,无疑违背任何一个审美没有湮灭的人的本心,女孩连续摇了摇头来坚定自己的信念:“没有调阅单,一眼也不能看。”
盛骁咂了一下嘴,怪她见外,抖了抖风衣道:“我又不是来查程序的。你看,我都下班了。”
听了这话,“小方”拿出一个越发礼貌且标准的笑容:“盛经理,您是来查程序的也不要紧。”
“我不打印,不拿走,也不跟别人说你给我看过。”盛骁弓下腰再次小声强调,“只看一眼就成了。”
“小方”抬起脸,紧抿着嘴摇摇头。
盛骁:“……”
不是美男计失效,而是人家的岗位职责就在正对面的墙上贴着。
盛骁知道继续请求多半也是无效,来硬的更是不明智。
“好,干得好!”他一扬眉换上赞许的神情,欣慰得滴水不漏,“就得这样。”
盛骁站在公交站台上等车。
周围和他一道等车的小姑娘们脸上写满了欣喜,即便早已知道正在等候的是几路车,也有意无意地离他近了一点儿,像是想过去看一看站牌。
一时间,悠悠吹过站台的风都是粉红色的。
盛骁出神地想着心事。
他越想越蹊跷,沈俊彬才多大啊?难道早晨他进局子做笔录的时候错过了什么介绍?
为什么所有人对于来了这么年轻的一位总监都一点儿不感到奇怪呢?
公交车久等不来,众人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异于寻常的汽车马达声。
他们等车的这一站就叫“明泉国际会议中心站”,身后不远处便是明泉国际会议中心的一个地下停车场出入口。发动机的声音在空旷的通道内来回混响、放大,最后传出由远及近不甘寂寞的“呜嗡——”
那辆车从坡道口拐出,刚露了个车头,盛骁突然有一种预感。
他的预感很快成真。
银灰色的跑车在酒店门口略一迟疑,随后利落地调了个头开向公交站台,不偏不倚,就停在了盛骁面前。
“盛经理!”驾驶室门打开,车上下来一个人,“这么朴素,等公交啊?”
第12章
等公交就等公交,不要随便加上“朴素”两个字。
谁还没个车啊?盛骁本来也是有车的。
两年前他初升值班经理一职,仅是试用期的工资已能让他以亲身经历掷地有声地批判拉普拉斯信条。趁着春风正好,他查了查户头的现钱,出门转眼就提了一辆全车身霹雳黑的公路赛车回来。
那阵子,每当他从地下停车场的甬道加足马力开上坡,轰鸣和着混响简直就是AE86上秋名山的气势,丝毫不亚于沈俊彬的R8,再加他的工作时间特殊,不是背着金黄的夕阳,就是背着五彩的朝霞,如果有人从空中俯瞰的话,会发现有一抹神秘的黑影迅速划向城市边缘。
人在风驰电掣中易生超然于世的感慨,盛骁也有,他猜想自己可能会当一辈子的骑士,只要他的手还能转动油门。
后来,磨合期没过十分之一,车被偷了。
盛骁带着买车的发丨票税单去报案,警察叔叔一样样录入电脑,瞄了他一眼:“你楞棒,这么贵的车就停在大路边上,还不上牌。”
4S店本来可以收取一定费用帮他把一系列手续都办了的,但盛骁前两年不知道犯什么病,越看那车越喜欢,感觉上了车牌就跟给车打了一块蓝补丁一样,整辆车的档次都下来了。再加摩托车选号听说只能随机,他实在不想选到个丑的,于是自欺欺人地一拖再拖。
盛骁只好说:“买了一直忙,还没骑过。”
警察叔叔心知肚明,看在他是受害人的份儿上才没点破,哒哒哒敲了一张回执单,卡上公章给他,挥挥手说:“这就行了,以后这个车出了事故和你么有关系。”
至于车能不能找得回来,只字未提。
盛骁心里也知道希望不大。原装进口的车拿到黑市上随时会被拆得原厂都认不出来,掰个后视镜也能卖出几百,排气管一节就是几千。而且哪有男人能对机车不动心呢?就算是个生手铤而走险把它偷走,放在家里收藏着对坐而望也是有可能的。
这上哪去找?
盛骁前几年的积蓄都随着那辆赛车消失在人海了,这两年虽然手里又攒了点钱,但工作节奏越来越紧张,他常常宁可打个车上下班,以便中途小憩一会儿。偶尔打不着车的时候就在路边等某几辆公交,也能直达住处楼下。
沈俊彬外套里穿了一件奶油色的高领毛衣,微茸的质地把他衬得看起来暖洋洋的,脑后的发梢软软地贴着脖子顺进领子里,整个人透出了一点儿虚假的柔软。
很好。
盛骁心道:在他和“小方”斗智斗勇想调出沈俊彬履历的这段时间里,人家正主本人甩干净了没留样的锅,洗了澡、换了衣裳,正准备开着豪车行驶在宽阔的莲花大道上呢。
这潇洒,能得一百分。
他站在原地一步未动,冲沈俊彬喊道:“沈总,这儿是公交车道!停这儿要拍照了!”
背后认识不认识的几个小姑娘发出“噗嗤”的笑声。
沈俊彬的阳光果然是劣质塑料做成的,十分经不起敲打,在历城十月寒风中一听这话就“咔嚓”裂缝了。
好在塑料变形快,重新塑性也很快。沈俊彬把脸朝无人处一转,再回头又是笑着的,态度极恭敬地反问:“盛经理,能耽误您一会儿吗?我要去疾控中心办健康证,您能不能给我带带路啊?”
不能。
“哦,疾控中心啊。”盛骁看了看老城区的方向,又刚刚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问,“哎您这导航上没有吗?”
“导航哪儿有人说的清楚啊?”沈俊彬大叹了一口气,笑得有那么一点点惹人怜,“我这刚来,哪哪儿都不认识,历城单行道又特别多,我来时就走岔了好几回了。”
历城老城区的路任性妄为,像是全凭自己心意长出来的一般,外地车一旦开进去,想走出来那都是要看运气的。导航虽然认路,但有时等导航提示反应过来说完一句话,车早就已经开过头了。
盛骁:“您要去疾控中心办健康证是吗?”
沈俊彬:“对!”
“您不会到现在都没吃饭喝水吧?”盛骁质疑道,“我记得吃过饭就不能验血了。”
沈俊彬一点儿也不意外,笑得好像别人已经答应他了一样:“那没关系啊!您就带我踩个点,认认路,这样我明后天直接过去就行了。”
黑店的门外通常有态度殷勤的迎客。
他们手里捧着制作精美的菜谱招揽生意,对过往路人的笑容真挚到让人觉得不该与它只是萍水相逢。等到进店落座之后,服务员的热情逐渐降温,点菜是客人最后一次能见到真情实感的笑容的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