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磁感线(83)
他站得纹丝不动,冷静地退出这张照片的界面回到相册里,继续向下翻动相册。
仅过两秒,他又看到自己在西餐厅门口迎宾的一张照片。
沈俊彬站在他的侧后方,不知在说什么,引得他嘴上挂了一抹心照不宣的笑意,就要回头。
当时的盛骁自然以为他们各自藏匿得很好,能隐没在忙碌的同事之间,不露一点马脚,于是他们放肆地在无人注意时见缝插针地眉来眼去,全然没有留意到某一只手机的摄像头正对着自己。
被人抓拍下这一幕,单独框起来,看上去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妈。”盛骁脸色发白,低头问,“这些,你哪来的?”
盛腾飞多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没人逼着他如此,但凡是他有手有脚能干得了的事儿,他绝对不会麻烦韩小芸。像喝过酒睡到一半,活活渴醒了这种事——要是连一杯水都弄不来,他一个大男人活着还有什么用?
所以他晕晕乎乎地扶着床沿站起来,倚着床头靠了一会儿,下楼找水喝了。
韩小芸没在身边,他也没觉得奇怪,毕竟自己喝多了酒,势必睡得呼噜震天,这是他没办法控制的事。韩小芸是出去玩了还是在别的房间里休息,都属正常。看走廊的立钟就快指向五点,他猜韩小芸也可能是去嘱咐厨子准备晚饭了。
他下了楼,喝了水,心窝里火烧火燎,身上却又阵阵发冷。真皮沙发像通人性似的,只坐了一会儿的工夫就温得熨熨帖帖的,直教人不想起身。
盛腾飞环视一圈,沙发上原本放着的一条毛毯不知去哪儿了,连个影儿都不剩下。
只要家里来过小孩子,整间屋立马就跟蝗虫过境一样,片甲不留,七零八落。
盛腾飞无声叹了口气,说不出是喜是忧。他命硬,一个人命太硬就要硌着身边的人,韩小芸是福大不怕硌,盛骁则是……
忽然,他听到韩小芸喊:“盛骁!快给我!”
这个声音对盛腾飞而言就像百试百灵的咒语,他大脑还未多加考量,身子已猛然起立赶了过去,只见韩小芸正拽着盛骁的胳膊要抓什么东西,却抓不着。
他心头一沉,隐有不安的预感,面前一边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一边是正值壮年的小伙子,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怒目圆睁,指着盛骁震天大喝了一声:“给我放下!”
从前他一厉喝,他儿子立马屁滚尿流地蹲到沙发后面寻找掩体,可这小子今天不知吃了什么壮了胆,非但没被他震住,竟然还冷冷地回扫了他一眼。
盛腾飞余光瞥见盛骁手里的手机,面未改色,心中已经有数。
是他百密一疏,忘了他老婆在温室里呆得太久,没有丝毫的防范意识,难免丢三落四。
盛骁举起手机,点亮屏幕对他一晃:“这是什么?”
盛腾飞对上韩小芸张皇的眼神,双双无声。
“是你找人干的吧?”盛骁寒声道,“要不是你,我妈不可能认识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你想干什么?你这是想威胁我,让我回来?”
“废话!”盛腾飞这些年顺风顺水,他儿子却是他唯一的不如意,他一听就来气,“换谁去上你那么个破学校,还不一毕业就赶紧想办法找地方贴金?你早就该回家了!一年一年的在外面瞎混,越混越没出息!”
两人的嗓门一个赛一个的响,在二楼午休的亲戚纷纷被吵醒,迷迷糊糊地开门看是怎么回事。
盛骁在围观之下恼羞成怒,一字一顿咬着牙道:“不光历城,我想去哪就去哪是我的人身自由。谁规定上完学就必须得回家了?”
“自由个屁!”盛腾飞做了个极为轻蔑的表情,不屑道,“这么大的人了,说出这话也不怕别人笑话?就连你这个人都是你妈生的,你的命是我和你妈给你的,你有什么脸在这说‘自由’?”
他一指楼上:“你随便找个人问问,你该不该回来!”
二楼栏杆边站了四五个人,客房内还有屋门敞开却没走出来的,然而无一人敢吭声——盛骁和盛腾飞对峙,他们是两柄同出一脉的锐器,以玉石俱焚之势针锋相对,迸出让旁人不敢靠近的火花。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盛骁无法反驳,他和盛腾飞交手多年,也知道自己扭转不了他爹生身比天大的观点。
他烦躁道:“够了!不说这个!”
“说什么轮不到你挑!”盛腾飞厉声道,“我是你爹,她是你妈!你当儿子就有当儿子的样,爹妈说你什么你老老实实听着!”
“爹妈爹妈,你就知道爹妈!我要是自己能选,我绝对不当你儿子!”盛骁急火攻心,一举手机重重摔在地上,粉色的手机霎时间粉身碎骨,他指着地上的残骸,“我有爹妈,人家就没有了吗?你的儿子是儿子,人家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吗?你这样对他,你让他爸妈知道了怎么想!”
盛腾飞冷笑,迅速接话道:“你还真是缺心眼。跟那个人整天混在一起,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爸妈早就没了?盛骁,你不光是没出息,你在没出息的人里都混不明白!丢人现眼!”
盛骁突然失语。
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来,击中了他的声门。
盛腾飞眼中迸射着不容置喙的精光,吼得底气十足,绝不是信口开河地诈他。
沈俊彬用不掉的探亲房、无人签字的风险书、跟着他的走南闯北的一盒戒指……那个身影如一面烫金的琉璃墙,也被盛腾飞的话一齐击溃,碎了一地。
盛骁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产生了一丝怀疑,自己是否对沈俊彬一无所知?
他在这里吵什么?
要不是沈俊彬对他来说意义非凡,难道他在跟他走夜路混出头的亲爹讨论道德?秩序?治安处罚?
可如果沈俊彬对他那么重要,为什么他看起来却像一个外人,面对盛腾飞的质问只有哑口无言的份儿?
他傻逼了吗?他现在是在他爸妈面前为了一个外人伸张正义吗?
盛腾飞回头打量一眼韩小芸,担心她被迸溅的碎片伤着,又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从前别人打架,你充大哥,跑去出头顶罪,上了几年学说要去面试,我还当你能练出点本事,结果又让人一句话撵出门来了。我是没给你生心眼还是怎么的?”
盛骁寝室里的那个同学,家里压根没有什么要考学的弟弟妹妹,他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他工作后几乎没再想起过,盛腾飞记他的糗事倒比他自己还清楚。
不止这几件事,或许他从小到大的糗事他爹都帮他记着了吧,难怪他爹对他总没有好脸色。
原来那不是严厉,是真的看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是哪一点让他爹讨厌,但他终于不能再蒙骗自己。
“你有多大本事,我心里清楚得很!”说到儿子,盛腾飞有力气无处使,但说到和钱有关的事,他强大的优越感来得理直气壮,“去烧个锅炉还得跟人家竞争上岗,厂里这么多炉子还不够你烧的?我以为你去酒店端盘子,这就是一个人能干得出来的最没出息的事了,现在倒好了,你真是有‘出息’了,啊?你……”
他顿了一顿,看了一眼韩小芸,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说道:“盛骁,我警告你,别和那种人混,没人教没人养的,你能学着什么好!”
盛骁许久未开口。
在沉默的几分钟里,他心里有一个小号的他自己,不怕割手,也不怕扎脚,闷头捡起了一地的“沈俊彬碎片”,打包扛到肩上,用手紧紧攥着布袋的封口。
他昂首挺胸,站出了一副誓死捍卫的模样。
又蠢,又让他热血奔涌沸腾,让他整个人都要随之颤抖。
嘴里不知何来一股腥甜。
盛骁舔了一下嘴唇,重整了旗鼓,问:“没人养,他怎么长大的?”
盛腾飞:“你还不改,是吧?还敢顶嘴!”
“没人教,人家会的也不比你儿子少。”盛骁缓缓道,“我倒是有爹妈,也不见得我能比人家好到哪儿去。”
“我看你今天真的欠收拾了!”盛腾飞怒火中烧。
楼上的人见势不妙,已有几个慌慌张张地下楼来准备劝架。
盛腾飞吼他:“你再说一句试试!”
“我怎么不敢说?我是犯法了吗?我可没有。”盛骁情绪大起大落,疲累之中反而凄凉地笑了,不轻不重又字字清晰地说道,“就算同性恋违法,抓住了要关监狱,也不要紧啊,那才多大罪?我前面不还多得是更该进去的人吗?”
“你的那点儿事。”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盛腾飞。
韩小芸又惊又急,阻止他往下说:“盛骁!”
现在在他家的亲戚里有已外嫁的,有娶进门的,有仅在过年过节时才聚在一起吃个饭的。盛骁仅存的理智让他咽下去了后半句,只说:“别逼我。”
“我逼你?”盛腾飞气得低头想找东西清理门户,无奈今天被一窝小兔崽子扫荡了一圈,大小趁手的物件都不见踪影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放心,我不吃你的。”盛骁道,“从今天开始,我不会要你的一分钱,你挣的是多是少和我没关系,等你死了,也不用留给我。”
“说得好听。你知道你从小到大花了我多少钱?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就想拍拍屁股飞走了?”盛腾飞讥讽地冷笑道,“早知道养大你是养了个白眼狼,我还不如养条看门的狗!”
“都是我不好。”韩小芸听不下去,捂着脸哭了。
丈夫和儿子在激烈的争吵中变成了两个近乎陌生的人,看上去随时要大打出手。
“是我让你爸找的人。”她心慌得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但还是抹了眼泪,小步朝着盛骁挪去,伸出双手想抱住他,“盛骁,别说气话啊,我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别管他,让他滚!”盛腾飞一把拉回了韩小芸,顺手掀掉桌上果盘里的水果,抄起果盘抬手重重地掷了过去。陶瓷果盘没有砸中人,刚好落在盛骁脚下,炸成了遍地的碎片。
盛腾飞一手拉着韩小芸,一边道:“滚出去!和我没关系就赶紧给我滚,别在我家里!我就当这些年养了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行,你等着。”盛骁撂下话,“我从小到大用了你多少钱,全都还给你,一分钱不欠你的!等我还完的那天,我盛骁,和你盛腾飞,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拿去爱养狼爱养狗,随你的便!”
“还我?”盛腾飞不顾韩小芸的拍打,硬是火上浇油地嘲笑道,“你拿什么还我?不是我看不起你——靠你那点儿工资你还真还不上!”
“我有没有钱用不着你管,你离我越远越好,别再管我的任何事。”盛骁最后看了一眼父母,又扫了一眼二楼噤若寒蝉的众人。
盛腾飞早在许多年前就不常用黑街暗巷套麻袋的手段报复异己了,这些往往是手里没什么资本的年轻人才使的。他不确定这些刚刚和他推杯换盏的人里有没有人怂恿他爸,甚至帮着出谋划策,伤害沈俊彬。
他抬起头,把话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我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第91章
盛骁不在家, 沈俊彬独自在小公寓里称王称霸。他轻转身,缓踱步,每一步都像走在登基加冕的御道上。
胸口的轻伤不影响他生活自理, 只要动作慢一点儿, 马拉松他也能走下来。他拉开公寓的窗帘,放阳光进屋, 再借着清晨的光线打开盛骁的衣柜门、拉开他的抽屉,把里面所有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全都掏出来, 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一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