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磁感线(19)
盛骁累得衣衫不整,沈俊彬也想不起来自己把领带随手放在哪儿了。
他拉了张凳子坐下休息,长呼一口气,在静谧的会议室里字字清晰地说道:“这里,明天有会议。”
“还得摆台?”盛骁瞬间听出他话里的重点,原地往后一靠,四仰八叉躺在主席台的桌子上诈死,像是再也醒不过来。
确实是个噩耗。
沈俊彬掏出手机看了看,现在叫谁回来呢?叫谁都有些勉强。
其他人不是没干活,而是把一茬一茬的活儿干完,甚至把加班的时间也干出来之后才下班的。
三号会议厅不算大,明天80张折叠桌100张椅子的布置也不难,但是按照会议要求,铺台布、挂台裙才是个麻烦事,一张桌子上十几个四脚钩,一个个钩子穿织带,挂到台布上再整理整齐,这就要挂不短的时间。
盛骁诈了一下尸,问:“多少张?”
沈俊彬:“80,100。”
“80,100。”盛骁叹气重复了一遍,问,“给你图纸了吗?”
“给了。”沈俊彬摸了摸口袋,将折叠起来的图纸拍在桌上。
这是他为宴会能顺利进行而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之一,万事开头难,初来乍到难免有小鬼挡道。用不了太久,进步的旭日东升就会把这些小鬼照出来。
只是目前还要先忍一忍。
“哈哈哈哈哈,图纸都给你了?”盛骁躺在桌面上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那你不干不行了啊?”
沈俊彬不想多费力气,低低地骂了一声:“废话。”
他抖开图纸对照着会议厅的格局比划,免得再出现和宴会摆台一样的纰漏。
“行吧。”盛骁近乎呻丨吟地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我去洗衣房领布草,你呢,起来摆会儿桌子也行,歇会儿等我回来再干也行,看你吧。”
那人说完话一跃而下,整整衣服,一步一步款款得像是受万众瞩目一般踏在墨绿色的地毯上,推开了会议室沉重的木门。
沈俊彬忽然意识到:白衬衣能流行数百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个人的衣服,明明都穿得起褶了,也蹭灰了,怎么还是……像个……像个腰间佩剑的……
他凝视着会议厅大门的方向,短暂地失语,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想说什么。
直到门又一次打开,盛骁拖了一辆码满了布草的洁布车进来,见他还在原地坐着,笑了:“哎,我跟您客气客气,您还真不干啊?”
最后一块台布挂完,二人从洗碗间将洗干净的餐具运回了自助餐厅,大功告成。
盛骁在心里感慨:还能活着,真好。
他看了看沈俊彬,那小子也累得够呛,找了张椅子坐着,靠在靠背上,长腿微微叉开,伸出去了可能有两米那么远。
这个姿势,有种只可意会的性感。
其实沈俊彬只解开了衬衣最上方的两颗扣子而已,连锁骨之间的艾马殊海峡都没有完全显露出来。
大概是“认真的男人最性感”一类的真理吧。
那么以此类推,他现在应该也是很性感的呀。
盛骁自我感觉良好,摸摸口袋,潇洒地掏出了一颗糖递过去:“辛苦了。”
糖呢,是他从宴会厅地上捡的,借花献佛。不过这糖一点儿没脏,连外包装都是簇新的,一看就知是今天宴会中刚刚掉的。
他先前吃了一颗,味道还不错,尤其是在体力劳动中能及时补充能量。
沈俊彬掀起尊贵的眼皮看了看那颗透明小方盒里的彩色糖果。
太熟悉了。
这是他在滨海店一直合作的供货商提供的糖,那家厂供的货向来品质稳定、生产日期新鲜,最重要的是外包装别致,好码放造型,这次调动他特地叫人发了五十公斤过来,准备继续合作。
但酒店采购有一套规章制度,西厨库房盈余的糖果还有一大堆,于情于理都没有采购新糖的道理。沈俊彬去库房看过多次,那是20世纪九十年代和21世纪初各种流行过的糖果品牌大集汇,不管是送客人还是放置在自助餐厅、结款处,都有一股浓浓的城乡结合部喜宴气氛。
酒店要做品牌,要走高端,就要有特酿的酒、定制款的床垫、知名大厂专供的棉织品,他早就想把明泉的大杂烩糖扔出去了。
昨晚他终于找到了辞旧迎新的机会。
他做了个甩手的动作:“扔了。”
库房主管问:“怎么报账?”
四下无人,沈俊彬附耳过去:“你就说融了做城堡了。”
盛骁的手托着糖还在他眼前。
单看盛骁的手,这只手好看得严重犯规,连指甲和指甲上的半月都值得拍下来挂在墙上赋诗一首。可再看看那人的脸,又让人感慨:哦,原来是配套的。
沈俊彬望着那颗糖,心里有一块坚硬且尖锐的东西像是被隔水加热一般,温和地、慢慢地变得柔软,一点点融化。
那个尖锐磨人的家伙对他说:它就要化了,它再也不会硌着他,再也不会为难他了。
他静静地呼了一口气,心又开始像多年以前那样,一收一缩涌出新鲜热切的血液,供给他的四肢百骸。
以他和自己相处近三十年的经验判断……沈俊彬认为这一定是他终于找到契机,亲手拔除了什锦喜糖这个眼中钉的缘故。
对,不然这地方还有什么事值得他这么畅快?
他嫌恶地捏着糖果包装的一个角把那颗糖拎起来,放进胸前口袋,也享受了一把翻脸无情的别样乐趣——
“滚蛋,别在我这儿瞎晃。”
第19章
托沈总监的福,盛骁睡醒时连懒腰都伸不了了,胳膊一抬,疼得像被人打了一顿。
沈俊彬真的厉害,盛骁心想,够绝情。
这小子早不让他滚,晚不让他滚,偏偏活儿一干完就让他滚蛋。
陪君奋战一整晚,连点革命友情都没培养出来吗?
说得好听点是“厉害厉害”,说不好听就是:真缺德啊。
人力老总说沈俊彬自费一千万出国深造,还带出去了八个厨师,回来之后继续报效百翔,并且任由总部调他到历城这么个年报排行榜上都找不着影子的代管店来,盛骁是不信的,除非管理公司的老总是沈俊彬的亲爹。但事实上他从行政办公室顺手翻了一本管理学校的历史简介,百翔管理公司上层的关键人物里没有一个姓沈的,再细看访谈里对家属的介绍,连半个姓沈的都没有。
以一千万资金做杠杆,能开一家规模不小的独立酒店,沈俊彬傻了才回来这么拼的卖命。
依盛骁的猜想,应当是有一个契机,让沈俊彬和管理公司达成了某些协议,出国资金由公司出一部分,条件是沈俊彬回来后继续在百翔工作。
为了不让其他人感到不平衡,所以这个协议成为二者之间的秘密。
盛骁对这笔钱的好奇多过渴望,以他踏足社会拿了多年工资的经验,他实在不知道什么样的三头六臂、什么样的契机能获得数百甚至上千万的投资。这笔钱与其投给前途未知心易变的大活人,倒不如投给硬件设施或直接雇佣一个成熟的经理人,收益更有保障。
管理公司是怎么判断出此子将来必成大器,不惜斥巨资送他出去的呢?
通过万圣节的宴会,盛骁看得出沈俊彬有足够的开拓进取精神,几乎是无中生有地变出了一场活动,并且事无巨细尽在胸中,绝非眼高手低铺开摊子收不起来的愣头青,但是这就足以值上一千万了?
那他也值啊,怎么没人来找他送钱啊?
盛骁躺在床上寻思着,门铃突然响起。
可能是正在背后琢磨人的关系,他听了一阵心虚。
门外站的竟然是沈俊彬。
想谁谁来,这就更惊悚了。
其实上次沈俊彬走的时候他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因为沈总监起驾起得太干脆了,连个“再见”都没说,头也没回一下,仿佛他不是要告辞,而是下楼打个酱油买瓶醋,等会儿就回来。
盛骁想问,但想想还是咽了回去——万一沈俊彬原本没想再来,经他一提醒发现这个建议还颇有可取之处呢?
他可受不了沈总跟穿山甲似的,一眼看不见就开始刨他家的橱子抽屉。
沈俊彬穿了一身黑色的运动装,拉链严丝合缝地拉到了立领尽头,掩住了半截脖子,强烈的颜色对比衬得他皮肤更加白皙。
他趾高气昂地站在门口,像是微服私访亮明完身份,只等凡人上前膜拜一般,脸上摆的说不清是个什么表情,但总归不太好看,可能是嫌盛骁开门开得慢。
还不能让人有点儿心理建设时间了啊?
盛骁问:“你怎么来了?你今天没事儿吗?”
沈俊彬没说话,舌头在嘴里打了个圈,顶出一颗糖咬在牙间,对着盛骁呲了一下。
盛骁:“……”
他是给了他糖,但没让他上这儿来吃啊。
沈俊彬径直进了屋,理所当然地一屁股坐在客厅正中的沙发上,篡位夺权也不过如此了。
盛骁身上还穿着睡衣。
要是别的同事来,他肯定严阵以待立刻换身能见客的衣服,但沈俊彬一来,他感觉好像没必要多此一举。
他什么样儿沈俊彬没见过?
有了前事之鉴,盛骁在沙发另一边坐下,不动声色地将茶几踢远了些,一回头看到沈俊彬正望着他。
这人明明把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了,却不说话,非常诡异,盛骁几乎要以为眼前这个人是他脑海中的疑问变成的小精灵了。
他起了个头,聊了点儿老少皆宜的话题:“万圣节那天完成了多少任务?”
沈俊彬反应略显迟钝了一点,似乎原本没有跟他说话的打算,经他这一问才不得不开口:“百分之三点多。”
季度任务由餐饮、客房、会议、商品部等多部门共同分担,能一天完成全店季度任务的3%着实令人惊讶,平时的餐饮部完成进度通常在零点几。
这原是一件喜事,值得发文致总公司申请开办交流沙龙,可看沈俊彬这冷淡的模样,分明不想多聊。
不想聊您来这儿干嘛来了?
“厉害啊。”盛骁客气地笑笑,“有个从国外进修过的经理人就是不一样,明泉从来没办过昨天那么热闹的宴会。”
沈俊彬依然面无表情:“嗯。”
“听说出去花了……多少钱来着?”盛骁像是刚想此事,顺带随口一问一般,“一千多万?”
沈俊彬:“嗯。”
“合着一天好几万呢。”盛骁问,“自费啊?”
沈俊彬眼睛直盯着漆黑的电视屏幕:“嗯。”
盛骁笑笑:“您真舍得。”
沈俊彬像淋了雨的机器人,还是呆若木鸡地坐在那儿,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盛骁的好奇忍无可忍:“沈总,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沈俊彬终于有了点表情,皱了一下眉:“干嘛?”
“好奇嘛,问问,你不想说就当我没问。”询问家事确实有些逾矩,盛骁转而自开玩笑道,“你上班的时间和我差不多长短吧,我这账面比脸还干净呢,反正要我攒,我可攒不出这些钱。”
沈俊彬若有似无地嗤了一声:“就算你没做过销售,也不会不知道提成吧。”
糊弄鬼呢?
他的年薪盛骁能料到个大概,但通常完成任务后的超额部分才有提成,谁能提这么多钱?
盛骁在安静的客厅里微微放轻了声音:“我第一次在北京见你,那时候你是去参加沙龙对吧?”
沈俊彬倏然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