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磁感线(95)
还未年满十八,手上就沾了人命鲜血!
盛腾飞几乎不能再等了,这就要清理门户!
谁知盛骁第二天拿钱去买了一辆原装进口的自行车,得意洋洋地骑回来,当个宝贝似的扛上了二楼。臭小子嬉皮笑脸,临进屋前回眸一笑,问,帅吗?我这车隔上一两个月还得去打一次蜡呢!
自行车还得打蜡?
盛腾飞闻所未闻!
这车,还有卖这车的那店,可不就是给他的傻儿子量身定做的么!
盛腾飞恨不得像修电视机一样给他儿子脑袋来几下,韩小芸在旁使劲拉住他,劝慰道,好歹盛骁霍霍的是自己家的钱,没出去祸害别人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更可怕的对比,盛腾飞顺着她的话这么一想,倒不怎么生气了。
韩小芸看自己生的儿子越看越顺眼,又说,贵是贵了一点儿,但车是还挺好看的。
盛腾飞无话可说,低头看见车轱辘上沾的煤粉在门厅雪白的瓷砖地面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的痕迹,七扭八歪地延伸向楼梯。
那一幕以一生为单位,深深镌刻在了盛腾飞的脑海中。其后的许多年里,他时常梦到那一天然后惊醒,疑心那满地的碎末是他儿子漏掉的智商。
后来盛腾飞听说,有的自行车确实是需要打蜡保养的,只不过他还听说,别人买了这种车,都是怎么快怎么骑的。
他儿子就厉害了,怎么慢怎么骑。
放学时分,女同学在路沿上走,盛骁在路沿下骑车,两个轮子比两条腿走得还慢,竟然能保持住脚不着地,车也不歪倒。只是他慢得让女同学不得不驻足等他,甚至还得拉着他走。
你拖我拽,拉拉扯扯,看得盛腾飞那段时间一见盛骁就想从背后给他两脚。
算上横跨校园,从盛骁他们班的教室到厂子总共没有三里地。县一中九点四十下晚自习,他儿子能每天拖到十一点五十九到家。
门口的狗都不叫了。
那一年,盛腾飞站在窗边,沉默地背着手,深深皱眉。
他当时最大的担忧不是传得风言风语的煤矿整合,也不是上面说话的人换届,反正山西几千座井,像雁门矿这么大的少说也有百十个,哪怕头顶这一块天真的塌下来了,第一个也砸不着他。
眼下在雁门矿这一片儿混的人里没几个姓盛的,但凡有,那都是他亲弟兄,可以后就不好说了啊。盛腾飞真切地担忧,这么下去,再过几年等盛骁长大了,他们这一片刚生下来的娃娃会不会都姓盛?
到时过一回年,满地会走的会爬的都管他叫爷爷,发一回压岁钱他不是要发到倾家荡产?
为防他儿子背着他给族谱添上几笔,到时他的家业不够垫背,盛腾飞在许多同行见势不妙急流勇退的那些年里如聆天命,逆流而上,挽起袖子,又扩建了一回厂房。
他边忙边想,盛骁这个小兔崽子是他亲生的不假,但要是真的干出什么畜生不如的事,他照样下得去手,能把他活活打死。可他又一想,盛骁不是从他肚里出来的,这是韩小芸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独苗啊,当娘的才是最大股东,他只是个跟票儿的。
这么一想,盛腾飞就不太好把儿子提前打一顿以绝后患了,只能一打照面就抓紧机会瞪他两眼,让他别忘了“怕”字怎么写,生活作风收敛一点儿。
总而言之,要是有人说盛骁不是块当爹的好料,盛腾飞无可辩驳;可要是有人说盛骁没有儿孙缘,他没法儿信。
谁断子绝孙,他老盛家也断不了。
盛腾飞把半仙的话抛之脑后,时间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他添了不多不少的几根白发,每晚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早。在极个别没能沾枕头就睡着的夜晚,他偶尔也会产生一丝怀疑:远在他乡的那臭小子,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呢?
按盛骁从前的行事,应该早已惹上一身是非,被人堵得鸡犬不宁,被单位扫地出门才是啊!
究竟是他痛改前非了,还是他武艺更精了?
盛腾飞百思不得其解,越想不明白越忍不住想。如果思索得久了还没睡着,夜更深了,他的情绪就会随着身体疲惫而变得消极。
他想,不会是他儿子还未成家生子,就……
不,不不!
他连想一想都不能往下细想。
盛腾飞遏制住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同时对盛骁在外游荡的行径产生了强烈的愤怒——多少人想管他叫爹都排不上号?这个真该管他叫爹的居然不在他眼前立正站好!他不需要这臭小子赡养父母,也不需要他端茶倒水,可就连在他眼前时常出没也不行吗?
盛腾飞忧心忡忡,又不敢跟韩小芸说。他一度想把儿子抓回身边,每天在他身上捆几道减震泡沫。
然而盛骁已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他一只手就能拎离地面的小孩了,他长大了,成熟了,还很有自己的一套歪理邪说。
盛腾飞气他榆木疙瘩不知冷热,更气自己今不如昔,力不能及。
韩小芸不常戴老花镜,可但凡是看她儿子的照片,她必找个光线良好的地方戴上眼镜仔细看。不光看,她还要连连夸奖:酒店里冬暖夏凉,同事们男帅女靓,每天看一看赏心悦目,长生不老——她儿子找了一个最适宜人类长期工作的地方,值得表扬!
盛腾飞看照片的心态则理智得多,有时还会挑点刺儿,以表达心中时刻溢满的气愤。从某一天起,他感觉前线战报变得十分诡异,他儿子脸上时常挂起那种让他想踹两脚的笑,和某个人早也一起看大门,晚也一起遛花园,肩并肩的次数超过了以往和任何一个同事的合影。
盛腾飞在历城并非没有门路,恰恰相反,是那关系太大了,一旦动用,堪比FBI,无孔不入。他原本轻易不想欠人情,但耐不住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最后还是打了个电话。
很快他便摸清了那人的底细,还得知了许多细节。
他了解盛骁,他儿子的人缘虽然不错,但从小被奶奶和他妈惯得很有些独生子女的臭讲究,让他和人睡通铺就跟虐待他一样。从前和他关系好的同学朋友来找他玩,他宁可费事巴拉地折腾一通收拾个房间出来,也不能和别人对付睡一张床。
盛骁在历城租的那房子他知道,里外总共两间屋,而他的这位同事,开着小跑,穿得精致,怎么看都不像打地铺、睡沙发的人。
这人去盛骁家里玩,他睡哪儿?
盛腾飞想到了半仙算的卦。
他心中有鬼,再看照片时的滋味一言难尽,每次看见盛骁和那同事同框,他脸就拉下来了。
他想提点韩小芸,偏偏韩小芸不知怎么看对眼儿了,非常喜欢那个年轻人,甚至会主动在照片里找他。盛腾飞的提点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但没能奏效,还反被韩小芸数落了一通。
他一胸腔的愤懑无处倾泻,越看越生气。
时至今日,盛腾飞方知,所谓天命,真是不信不行。
那天他一见盛骁脸色不对,愤怒的程度不像单单被人偷拍了几张照片那么简单,他就知道自己瞎猫碰了个死老鼠,胡猜八猜还真应验了。
盛骁绝情而去之后,韩小芸隔了许久才回过神,问他,儿子说和谁同性恋?和他那个同事?
东窗事发,盛腾飞只好将半仙的卦象一五一十相告。
他知道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心里早就和着叹气思索了千百次。他自检道,从前对待盛骁早恋,他危言恐吓过多,久而久之可能给孩子造成了心理阴影。
夫妻二人肝胆相照,韩小芸听完也自检,她也有责任。从前有女同学跟盛骁到家里来玩,她非但没有赶眼色地出门遛弯,还打扮得漂漂亮亮,拉着人家问长问短。想必有这样的准婆婆也让女孩压力过大,最后人家纷纷离盛骁而去,儿子这才不得不另辟蹊径。
俩人对坐唏嘘,韩小芸又一想,问,那你们吵架,你骂的就是他那个同事?
盛腾飞说是啊,没别人可骂了啊。
韩小芸震惊,说,你换个角度想想,假如你妈从前在你面前骂我,你不得把房子掀了顶?
盛腾飞的脸一下拉得老长老长。
韩小芸:你不能不把儿子当人看,别管以后怎么样,你说错了话,你该跟他道个歉啊。
盛腾飞心想:也不是不行。
只是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毕竟隐有预感和坐实了猜想的体验截然不同。当年他每赚一笔钱,数钱时想的都是这个留给我儿子,那个留给我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如今他拼出了偌大的家业,忽闻此讯,不禁迷茫:他这是在为谁辛苦为谁忙呢?
他要调节心情,韩小芸可等不了。
盛腾飞一日不放下身段跟儿子重归于好,她就一日吃不下饭。
一片沉默之中,盛腾飞放在桌上的手机突兀地响起。
他铃声音量开得不大,本不想理会,由着它响,然而它在桌上唱完一曲又一曲,还就不停了。
韩小芸倚在沙发上有气无力,眉头不悦地微微一皱,盛腾飞忙将电话拿起来。
韩小芸问:“谁啊?”
盛腾飞看着那两个字,竟然有点不认识。
他疑惑地说:“盛骁打来的。”
韩小芸撑着沙发扶手一下儿坐正了:“你好好跟他说话,不要再吵了。”
她想接电话,又不免想起自己有错在先,只好抬手扶着太阳穴道:“多好的孩子啊,我儿子本来很讲道理的……”
老实说,盛腾飞不是很想接这通电话。
早些年父子俩吵完架,盛腾飞意犹未尽还会打电话过去追着骂一通,但现在不行了。盛骁今年过完年正好三十,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是什么概念?想当初他在盛骁这个年纪能空手上景阳冈打虎。
如今他和盛骁争执虽然互有胜负,但每吵完一次他自己都得元气大伤,不用仪器测量就能明确地感觉到血压上升,心率居高不下。除此之外,那种上了年纪身不由己的手脚发抖让他更加头晕胃疼。
他还有老婆,他儿子还像个青春期叛逆少年,事业、家庭都未知未定,他怎么能老?他怎么敢老?
他这气儿才刚顺下去没两天,盛骁又来找茬,他身体可吃不消。
这小子是想要他的命啊。
“接啊!等会儿他该挂了!”韩小芸看盛腾飞黑着脸不动,急得眼泪一下涌了上来,“他都那么大的人了,哪儿都能去,万一真的不回来了怎么办?”
盛腾飞脸更黑了:“我马上接,你别哭。”
他默念了几遍“不生气”,硬着头皮接起电话,将听筒拿得离耳朵远远儿的。
不曾想,盛骁却犹犹豫豫地先喊了一声:“爸?”
盛腾飞一愣。
他离手机听筒太远了,这么听起来,盛骁今天说话的口气温和得简直不可思议,细听还有点儿气虚,总之和他走那天强硬的态度截然相反。
有史以来,只有盛骁闯了大祸、倒了大霉时才会这么叫他。
盛腾飞说不清什么滋味,一时间心先吊在了空中,那些他想到又不敢细想的可怕念头如冰河破冻,滚滚奔流,将他冲击得摇摇欲坠,而他在洪流之中本能地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只想无论如何先赶紧捞住盛骁再说。
即便他们在这个家门里掀桌砸碗打翻了天,即便恶语相向、大打出手甚至断绝父子关系,出了这扇门,他也希望盛骁那混账小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和所有生老病死擦肩而过,世间的艰难苦恨于他只是虚惊一场。
至于那个年轻人……从前被他一嗓子吓得东躲西藏的儿子,如今也敢站在他面前坚定地守护另一个人了,仿佛一夕之间,盛骁不再是个虚有其表的臭小子,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儿像个男人的担当。
若非经历身不由己的波折、痛苦的磨难,那便只有“爱”能教一个人成长。爱上一个人,自然会收起漫天翱翔的翅膀,捡起沉甸甸的责任和重担,学会计划将来,学会包容体谅,一面成为风平浪静的港湾,一面成为遮风挡雨的铠甲和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