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磁感线(28)
“这样。”矛盾进入僵持期,有时答应得太痛快反倒不利于解决问题,盛骁抿唇略作技术性停顿,装出自吃一亏的样子又道,“请您体谅今天宴会繁忙,我个人按照市场干洗价格的两倍支付干洗费用,您离店后挑您信得过的干洗店进行清洗,行吗?”
“这要是拿回去了洗不干净怎么办?”男人紧咬不放,“那还能穿吗?到时候我们找谁去?”
基于一般生活经验,这种程度的污损基本不存在清洗不掉的可能,但凡事总有万一,衣服价格又过高,客人有此担忧也在情理之中。
盛骁刚要开口再退一步,沈俊彬先沉声道:“先生……”
这场争执影响了宴会的用餐氛围,惊动了省能源局的宴会对接人,听语气就知沈俊彬正为此大大地不痛快。
想起这小子一点就着的脾气盛骁就害怕。沈俊彬的好脸色只能应对应对常规客人的投诉,用加道菜、送瓶酒速战速决解决问题,打扫战场。这几人明显难缠许多,瞧那意思,他们不但要酒店承担失误造成的全部损失,还要有人负责安抚他们受伤的心灵才行。
劳千金之躯的沈总监御驾亲征,不是比泼下一锅汤的后果还要难以预测么。
盛骁赶紧一抬手,示意沈俊彬别出声。
“这样您看可以吗?”他微笑着再次抬起头,对脸色越发难看的客人耐心道,“请您先把裤子换下来,交给我拿去干洗,如果洗不干净,我来负责承担西裤的赔偿,如果能洗干净,并且不影响穿着,在您退房后我们会负责把它送还给您,另外还将为您准备小礼品,略表歉意。考虑到您的衣服价值较高,为避免快递在运输过程中造成意外损坏,届时我将亲手为您送至府上。”
第二天协助客房送完了早晨离店的一拨客人,盛骁终于能下班了。他并不是每次下班都在更衣室洗澡,但有些澡是必须在这儿洗一场去去晦的。
淋浴室的大花洒一开,偌大的房间如瑶池仙境,在其间腾云驾雾一会儿,他可以暂时不想杂七杂八的烦心事。
洗到一半,又进来一个洗澡的。虽然不是换班时间,但宿舍楼那边的淋浴间较小,常有员工嫌水不热、挤不开,跑到较为宽敞的更衣室来洗。
隔着缭绕的白雾盛骁没看出来人是谁,习惯性地打了个招呼:“你好。”
对方不说话,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如果能给一个人的气势涂上颜色的话,看那人走来的姿势,盛骁觉得这人可以直接用墨汁给自己的气场上色。
不过想到这儿,那种不太适合直接为客人服务的气势又让他很快联想到了独一份的某个人。
他还没来得及允许“可能”与“不可能”在他心里展开一场辩论会,两手空空的沈俊彬已然坦坦荡荡地站到他的面前了。
“你傻了吗?”盛骁惊奇地发现最近自己的直觉总在应验,主要是关于沈俊彬方面,“你来这儿干什么?”
沈俊彬理直气壮,脖子还挺长,胸口和脸上被溅了星星点点的水滴,眼睛一眨不眨:“我洗澡。”
“你屋里又不是没浴室,跑这来洗个屁?”沈俊彬分明支着枪朝向他,子弹上膛蓄势待发,如果真是单纯为洗澡来的,盛骁现在就把水箱里的水喝干,“你,赶紧把衣服穿上。”
“怎么了?”沈俊彬语气不善,讽刺挖苦挑衅轻蔑一应俱全,“这儿是员工更衣室,我一个员工来洗澡,违反规定了吗?盛经理?”
更衣室的柜子一人对一柜,沈俊彬来这儿洗澡压根儿连衣服都没地方放。
盛骁不知道这小子今天阴阳怪气是吃错了药还是睡抽了筋,又或是想玩什么花样,他只知道两人在此地无论是发生摩擦还是“摩擦”风险都太大太大,谁也承受不了:“没违规。你洗吧,我洗完了。”
“跑什么?”一只手重重扣住了盛骁的肩膀。
两人离得更近一步,沈俊彬脸上分明写了“不定时炸丨弹”几个字:“盛骁,我原来以为你只是怂,我真没想到你这么没种?一点破事儿你就给人跪下,不觉得难看吗!”
盛骁:“……”
沈俊彬恶狠狠地瞪着他,嘴角抽了一下,冷笑道:“还没来得及讨教您以前是从事什么工作的?这么喜欢跪,是在会所包房当少爷吗?”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吃太多睡着了 今天更晚了
第30章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 沈俊彬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对盛骁没有欲望,他现在甚至不想碰他一下,可是身体还是不知道按照什么机制自行运作, 不由自主地有了强烈的反应。
这个世界如此不真实, 连身体都和他的本意背道而驰。
这还不算什么,更加不真实的是昨晚他一进宴会厅就看到盛骁挺拔的身形在客人面前瞬间矮了下去。那一刻他已经不想问发生什么事了, 只想大声喊停,让时间等一等, 容他上前把盛骁拉开。
可他晚了一步。
他像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嗓子眼里, 半天说不出话, 心情一言难尽。等他艰难地平复了一阵儿,好容易把那口气顺下去了,紧接着又看到盛骁弓腰给客人擦鞋, 低声下气,交涉之间寸寸退让。
不是说为人擦鞋就低人一等,实在是盛骁他……可能是他的身高太高了,也可能是他平日里的姿态太高了,又或者是他身上的其他什么特质为他集结成了一座高不可攀的雪峰。总而言之, 他低一低头就让人有要发生雪崩的担忧, 更何况看到他以把自己折成几折的姿势和人交流?
理智在说, 员工有错在先, 宴会现场有几百人, 客人情绪不满必将造成恶劣影响,换做是他, 他也会视情况以最短的时间降低投诉的分贝。盛骁放低姿态是为了吸引视线,让找茬的那个男的对着地面说话总好过挺直腰杆吵吵嚷嚷。
可另一个声音又大声拍案怒吼:“就这一个办法吗?他至于这样吗!”
事情看似顺利地解决,盛骁具体是怎么说的,他不太记得了,他只知道最后多半会按照一般程序了事。酒店没有任何一项规定是要求值班经理上门送还物品的,顶多以快递的形式发出去。
沈俊彬大脑空白了很久,其后的几个小时都像是梦游。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错愕什么。
直到营业结束,回房之后他对着空荡的房间越想越窝囊。想了整整半宿,他终于想通:他不气服务员洒了汤,也不气客人小事化大,他气只气盛骁。
当时那几个男人态度过分,连同桌用餐的其他人都面露不齿之色了,盛骁怎么像个软骨头,卑躬屈膝的?无论是代表酒店的立场,还是作为他个人,他怎么能这么没出息,作践了自己?
再一想,他还曾经和这个人上过床?还一再允许他做“上面”的那一个?
他甚至无数次主动配合过他,就为了看他爽的神情?
一个人本身的价值降低,他所有快乐不快乐的珍贵程度都随之一落千丈。沈俊彬一想起来就咬牙切齿地反胃——早知道这人吃硬不吃软,他还主动和他谈什么送车?
或许他连动手都不用动,恐吓几句,盛骁腿就软了!
反胃足足反到后半夜,沈俊彬一看表,猛然一惊,才是真的愤怒了:他发现自己居然在繁忙的接待期中把宝贵的休息时间浪费在这样一个家伙身上?
他气得差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开了瓶红酒一口喝了大半。
然而红酒里的酒精含量着实有限,没能让他一醉累月轻王侯,也没能让他大梦一场任平生。
天将破晓,万籁俱寂,他睁着通红的双眼,茫然地想:盛骁可能已经死了。
他记忆里的盛骁带着一点儿独属于青春的生涩和干净的书卷气,满脸一窍不通地认真对着课件照葫芦画瓢,与生俱来的气质拯救了他并不标准的动作,使他依旧无比优雅,其赏心悦目程度远超课件里的示范。
而现在,在明泉国际会议中心左右逢源的这个人,不过是借了盛骁壳子的野路游魂,仅仅继承了原主人的一小部分记忆而已。它不知道别人需要鞠躬道的歉,盛骁歉意地笑一笑就能令人们冰释前嫌,它怎么能用最平凡的标准来使用这具身体?
沈俊彬的心沉了下去——人死都死了,他还能怎么样呢。
手里捏着白条也找不到那人要账了,前尘往事、仇怨亏欠全都不得不随之一笔勾销。
抱着追思的心情清理关乎此人的旧账,拨开覆盖其上经年累月层层累积乃至已经厚重得粘稠不辨原貌的情绪,打开匣子的那一刻……
他终于能平静地承认:其实,这些年来,他常常怀念那个一眼就让他怦然心动的大男孩。
“回忆”究竟算不算一项爱好?
沈俊彬想:算,就像有人喜欢无数次看同一部电影,同一本书,去同一个地方,走同一条路。
一样的。
当年的盛骁对业务可能只熟悉十分之一二,手拿散装的课件材料小声地背着各种突发事件处理原则,努力追赶培训班的进度。全店各岗的标准程序加起来有几千条,看得出盛骁被揠苗助长揠得很痛苦,令旁观者听得也很痛苦。
偶尔盛骁忘了词,会因为他在旁边而不好意思地回头一笑。
他又觉得揠苗助长也很有趣了。
那时他躺在盛骁隔壁的床上,心里漫无边际地想:哪来这么多的原则?这个世界如果真有什么事称得上“原则”,那么所有人都应当为自己的热爱服务。热爱的对象是一个人也好,是一件事也好,人们从小被教育寸阴是竞,如果宝贵的时光不消耗在心之所向的热情上,那不是将金银元宝扔到无尽之海么。
倘若世上所有人都能心无旁骛地遵循这个原则,那么大概会有不计其数的人愿意为盛骁服务。
而他,他进了这间屋,看了盛骁一眼,多半跑不了了,命中注定要献上自己那一份。
念书的盛骁没能听见他脑内的胡说八道,只是甩了甩头,像是想换个脑子,依旧在跟课件较劲。
他又想: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有这样的同事,真好。
他不出声了,希望盛骁能一口吃成个胖子,把纸上的条条框框全背下来,毕竟一个人在某个行业掌握的经验知识越多,就越不容易跳槽。
他始终没有把以上的想法说出口,起先是怕吓到了对方,后来两人足够亲密了,他又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没有后来了。
直到现在——原来人真的可以忘了曾经的自己,蜕变成“更好”的人。
一个对酒店业务一窍不通的学员,如今甘心折腰,侍奉起难缠的客人来得心应手。
可这个所谓“更好”的人连曾经的自己都能忘,又凭什么记住曾经的别人呢。
岁月的长河……十几二十岁时的长河才叫河,到了现在,他眼前的岁月长河已经堆满了硌人的瓦砾、碎石,更多的是理想和幻想的尸体分解成的淤泥。
再也不复从前那般奔腾。
他记忆中曾经闪光耀眼的琉璃瓦一片片脱落,城堡越来越斑驳。
面前这个“盛骁”,把好好的身体活得说折就折了,它不知道这个人不仅仅是它套在身上的壳子,还承载着他的执念么?
沈俊彬无理取闹地想:它就是个凶手,它怎么能不看护好这个人,怎么能让他在别人面前低三下四呢?它为什么不选择更体面的方式解决问题?为什么不好好对盛骁?
他梗着脖子,下丨身顶在盛骁大腿上,恨不得变成一把刀捅过去。
“我没跪,我那是‘蹲’,”盛骁压低了声音解释,“只不过情况特殊,我蹲得比较低,看起来好像膝盖着地了而已。否则我怎么清理客人鞋面上的菜汤?我不擦干净、看清楚,我等着他讹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