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歌(351)
茫茫沙漠中,他们头顶烈日,赤着脚,踩着黄沙,被人用绳子捆着双手,连成一串长队,就跟牲口似的,被人赶着往前走。
“哟,那个犹太人。”有兵士这么唤他。这是巴比伦人给亡了国的他们起的蔑称。兵士将约萨达带到了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的面前。
尼布甲尼撒坐在敞篷马车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约萨达,手里抓着一把椰枣,一边吃一边问他:“听说你是西莱雅的儿子,我杀了你的父亲,你恨不恨我?”
约萨达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他的父亲西莱雅是犹大国的大祭司,代表着圣殿,犹大人的精神领袖,现在大祭司死了,子承父职,巴比伦王想要确认的就是:这帮犹大国的遗民,还会不会背叛他,就像他们已瞎了眼的犹大王曾盟誓忠于巴比伦,却转而投靠埃及一样。
在巴比伦王问话时,巴比伦的兵士用矛尖指着他。约萨达明白,此时的自己只要有一点答错,他就会像父亲一样,被刺个透心凉。
但约萨达鬼使神差地开口了:“您相信雷电之神吗?”
尼布甲尼撒虽有些诧异对方的提问,还是答了:“你是说马尔杜克?信,当然信了,这可是我国的主神,”并不无讽意道,“在都城,人们为祂建的神庙可比你们的圣殿高的多了。”
约萨达又问:“那您相信上帝吗?”
尼布甲尼撒让人撤了椰枣,上了一杯葡萄酒,随意喝着道:“噢,信的。”
约萨达豁出去似的追问:“那么您相信的到底是他们所展现的力量,还是他们本身的存在——真正的信仰,至愿意为他们献上您所有的一切?!”
尼布甲尼撒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有意思啊,利未人!你这个问题可真是太狡猾啦!”
约萨达便知道了,这个男人其实根本不信神,甚至只是将神视为他的统治工具,怎么方便利用怎么来,与此他内心燃起了灼灼的烈焰——一种想要上前将这位渎神者一把推下王座的冲动。
尼布甲尼撒打断了他的情绪:“利未人,说真的,你到底恨不恨我?”巴比伦王饶有兴致地问,“说真话,我承诺不杀你。”
约萨达脱口而出:“恨。”
尼布甲尼撒又是一阵大笑,他笑得如此剧烈,手抖得连杯里的酒都洒出来了:“但你们的先知可说了,我是上帝派来给予你们磨难的使者,来惩罚你们的背信弃义。”
约萨达:“即便如此。”
尼布甲尼撒嘲道:“真是可笑啊,如果我说不信上帝又能如何呢?你们的上帝说到底还不是选择了我这个异教徒,看起来祂也是别无选择,十分无奈啊。”
这话一出,约萨达立刻犹如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脸上热辣辣的疼——因为“别无选择、十分无奈”这样的形容,绝不应该出现在神的身上,因为神是全知全能的、从容不迫的,所以他选择了闭口不言。
只听尼布甲尼撒浅酌着葡萄酒继续调侃:“我还以为上帝要惩罚祂的子民,会以更直接的方式,比如降下天火或将你们的城池一道雷劈成废墟?哪里用的着这样委婉。也更能让你们感受祂的威严不是?哎,说起来你们的西底王其实也没做错什么,就是选择了埃及,而不是我,所以我要惩罚他。”或许是酒醉的微醺,巴比伦王更加大言不惭,“对,是我,要惩罚你们,不是你们的上帝。记住了?说起来,如果西底家选择了我,我就不会惩罚你们了,所以难道选择了我就等于选择了上帝吗?这可真是有趣啊!”
约萨达气得涨红了脸,奈何他学识尚浅,竟死死握着拳发抖,一句话也辩不出来。
尼布甲尼撒犹嫌不足:“可我偏偏还是个该死的异教徒,按你们约书说的,死后要下地狱的,没准儿还能混个魔鬼当当。所以你们的上帝为了达成目的,还能跟魔鬼合作?”
一旁的书记官再听不下去,抬手:“咳咳!”
尼布甲尼撒恍然似的回神:“你没记下吧?”
书记官一本正经地答:“十分抱歉,陛下,刚刚风太大了,我没听清楚。”
尼布甲尼撒兴趣缺缺地摆摆手,示意约萨达可以退下了。
约萨达不知自己是怎样从巴比伦王的座前回到了族人的队伍里,他已被对方的那一番话羞辱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一路上脑海里都盘旋着一个念头:主啊,请叫我即刻死去吧。
很快,更大的噩耗来了。他父亲的文书,一名一直对他照料有佳的老抄经士就要死了。
老人在耶路撒冷陷落后的短短几天,就瘦成了一个人形的皮袋,加之沙漠漫途摧残,现在躺在族人们铺的麻布上,已是到了弥留之际。
老人颤抖着枯瘦的双手,将约萨达的手握着放在一沓码得整整齐齐的泥板与莎草纸上,都是约书的经文——是当初上帝在西奈山与以色列人立的盟约。他们还在圣殿中时,堆得满墙满架,都是犹大们的荣耀,现在竟只剩下这些了。约萨达大叫一声“叔叔”,眼泪就下来了,老抄经士亦是老泪纵横,点点头:“主已经对我们失望一次了,不可叫祂失望第二次。”
老人对他说:“去吧,你要带上这些,去找一位真正的先知,将圣意补全。”
约萨达忍着巨大的悲痛问:“请告诉我是哪一位先知吧!是耶利米吗?还是以西结?”这两位都是在几十年前就准确预言了犹大国将灭亡的先知。
老人却摇摇头,生机从他眼中急遽地消褪下去。他张着口,约萨达又想起了什么,忙问:“是但以理先知吗?”
老人未能回答,双手垂落了。
两旁的族人们发出了哀声恸哭。
简单的葬礼后,经过了数月跋涉,被巴比伦的军队押解着,约萨达一行携着仅剩的约书泥板,终于进入了巴比伦王国的都城。
巴比伦城中的景象与约萨达所想的完全不同——他本以为,一个像尼布甲尼撒这样残暴、草菅人命的君主,他治下的都城一定是阴森而湿冷的,因着严刑峻法,人人皆噤若寒蝉、畏手畏脚、愁苦委顿,结果才踏上城内的石板路,喧嚣人潮挟着欢声笑语便迎面扑来了。
映入眼帘的街道是如此热闹,店铺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两侧的小商贩们高声吆喝着买卖,工匠们叮叮当当地造着物,行人们比肩接踵、熙熙攘攘,孩子们你追着我、我追着你嬉戏玩耍,他们的脸上充满了笑容,动作充满了活力,仿佛明天充满了希望。
而越往城中心走,这繁华便越盛。尼布甲尼撒一行受到了凯旋英雄般的欢迎,有民众当场高呼着“我王”,齐齐唱起了赞歌,跳起了庆祝的舞蹈。那些一路上对待犹大们如狼似虎的巴比伦兵士们此时也不再凶恶了,笑着任由人们往他们身上泼洒鲜花瓜果,尼布甲尼撒坐在马车上,一路哈哈大笑着与爱戴着他的巴比伦人招呼,无不昭显了君民融融。
待接近了尼布甲尼撒的宫殿,一座悬挂在半空的花园便映入了约萨达等人的眼帘,那上树木茂盛,绿荫一层叠着一层,喷泉交织其中,晶莹的水珠像下雨一样往下滴落,形成了一扇接一扇的水帘,间缀着万紫千红迎向阳光竞相绽放。
若是没有那随处可见的异教神庙,尤其那高耸入云天的马尔杜克神庙——果然如尼布甲尼撒所说,比他们的圣殿高得多的多了,一节节的高台垒上去,一眼望不到头,好似真的有一位神明住在了云霄——这就是一座如此雄伟壮观、富丽堂皇的城市,像约萨达梦中的天堂。
受到了这般的冲击,约萨达当晚便发起了高烧。高烧时,他听到有人的声音在他耳畔窸窸窣窣,像是两个人在对话:“贝……亚胡……把消息卖给……太早了……”“他的引导者……毕竟是个心急的……”“可惜,合弗拉本想着攻打巴比伦……”“唯有犹大灭了国……”
两人的声音如水波荡开般,忽远忽近,词句断断续续,约萨达被高热折磨着听也听不清楚,记也记得稀里糊涂,渐渐地,便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在往上飘起,眼前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光团,大大小小的,像要接引他似的,慢慢延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