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歌(271)
公孙弘耷在眼皮上的两道白眉毛抬了抬。
肖少华走近一步:“我父母,真的是我亲生父母?”
公孙弘身形不动,嘴角勾起,“确实是你亲生父母。”
肖少华:“那是他与我父母做了什么交易?救我对他有什么好处?或者后续需要我们家为他做什么?”
公孙弘看着他。
肖少华:“类似那本英国童话里说的,大人物选个快死的人藏个魂片,好作为转生复活的容器?”
公孙弘唇边的笑弧渐渐扩大,到了笑不可抑的地步,以手成拳咳了几声,咳的那样厉害,“咳咳咳咳……肖主任,不愧是做科研的,”他抬手制止了肖少华的继续靠近,哑着嗓子道:“所思所想皆非常人所能匹及……寥寥数句,便已跑了一火车宗卷。佩服、佩服。”
说着还拱手做了个揖。
言下之意就是自己越猜越离谱了,肖少华停住脚步,面不改色:“明人不说暗话。那么还请公孙组长明示,当年的事情您到底知道多少?这件事的发生时间、地点,事件前后原因,是什么导致了汲灵引到了我家人手里?”
而公孙弘的下一句,却直接让他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
“当年之事,吾知之甚少。”
盘坐在云床上的男向导,语调不变,唇边的笑意敛去,“唯有一件,吾可笃定。”
直视他的目光透出了近乎冷漠的寂然:“那便是师尊……究竟用什么救了你。”
肖少华问:“什么?”
“——‘涅槃’。”
“涅槃?”肖少华眉头方皱,就见公孙弘袍袖一拂,他手旁那卷翻至一半的经文便被直接抛到了肖少华怀中。后者接住了,忙展开来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正是两行行楷纵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初生萬物,混沌未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不得不说,念这堆古文对肖少华而言,实在太诘屈聱牙了。除了开头还有点像千字文,越往后走,不认识的生字越多。多的让肖少华几乎怀疑起自己还是不是双一流毕业的,高考语文过了没?他可以轻易从生物学成串奇形怪符的公式里解算出自己所需的数据,偏偏被这一撇一捺的方块字给难倒了,念得那叫个坑坑巴巴:“旋然入?靡?滂散不止?”八个字里两个不认识,靠着拆部首蒙音节略过去,索性不念了,一目十行,感到这像是描写什么祭献仪式的过程。而当他的声音停了,耳畔的声音起了,像来自久远的幻觉,早已封存脑海深处的记忆,“毊炎既毉,曏月流兮……”
安静澄澈的低沉男音,如谁在夜里拨弄了古琴的琴弦。
“……寂我焚心……永夜……沉眠……”
不自觉地跟着一个字一个字念出,肖少华的太阳穴突突地疼痛起来,仿佛有人曾几何时也这么在他耳畔念诵过,太熟悉了!可当他仔细去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全然的陌生茫然。
究竟是谁?
到底为什么——
他抬眼向公孙弘望去,迎上了对方的视线。
公孙弘正静静望着他,望了不知多久,眼神极温柔,极温柔……温柔得就像随时可以落泪般。肖少华不由一怔,再定睛,那视线已越过了他,投向未知的远方,流露了怀念与悲伤。
“‘涅槃’,玄心术的最后一式。”
不知是否肖少华的错觉,在公孙弘说这一句话时,他感到对方的脊背越发佝偻了,几要缩成了一团。
“施术者以自身的魂元为燃料……以灵力为引,重燃受术者枯竭的生命之灯。以命换命,起死回生,是以称——‘涅槃’。”
“为骗过天道,又将自身容貌予以受术者,为其遮掩,好从生死簿脱逃,佑其一生阳寿无忧。”
说着,他捂住了胸口,慢慢弯腰。
“而施术者,从此……命烬道陨,不入轮回……”
四个字,犹从公孙弘齿间,艰难地一字字挤出:
“魂消魄散。”
177 第 177 章
“砰!”
狠狠地, 肖少华一拳砸在了身旁一棵梧桐树上。
几片枯叶飘落秃枝,粗糙树皮上的如鳞倒刺刮得他掌侧一块肉登时现了几道血痕。
——“你毋须介怀,也不必将此记挂心上。”
纵使是公孙弘的那番话:
“师尊乃修真者, 这世上唯有一件事,可令他心甘情愿付出性命。”
“那即是道。”
“于修真者而言, 若能得证大道,杀妻、杀子、杀亲, 杀尽天下人, 亦在所不惜。行事所为全凭一心,无所顾忌,”公孙弘注视着他,慢慢笑了, “何况救一蝼蚁乎。”
然而在得知自己尚不晓事时, 就已有人为了自己付出了性命, 任谁也无法无动于衷。
纵使被人称作“蝼蚁”,肖少华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地:
“可他的道……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吾不知。”公孙弘移开了目光, 接着叹了口气,“肖主任若实在耿耿,不妨设想一个情形。”
肖少华:“公孙组长请讲。”
公孙弘:“若是你有一天,走在路上, 眼见着一条狗即将被车撞了, 你飞扑过去将它救下,却不幸自己遭撞身亡, 你可会怪它?”
公孙弘讲的诙谐揶揄, 可在肖少华听来, 非但一点笑不出来, 只觉得荒谬。
“公孙组长,”他上前一步,忍无可忍一拱手:“请问你们所谓的‘道’到底是什么?”
明明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可公孙弘一下就沉默了。
“道……”久久,公孙弘方念出了一个字,仿佛这个发音重若千钧。
他的目光又投向了肖少华,似明锐沉静的一柄尖刀,立在了肖少华的眉间。有一瞬间,肖少华以为自己已经被这一柄刀穿透了。
“……是你脚下的路。”
公孙弘的眼神定定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是你头顶的繁星。”
这一张衰老的脸,顺着苍苍白发,道道皱纹,像渐渐凝成了化石,传来了亘古的声音。
“……它可以是任何事物,抑或什么都不是。”
“取决于你。”
“你是谁。”
“你的心。”
“砰!”
狠狠一拳,肖少华再次将手砸了院内树干上。
这回可不止血痕了,一条血红顺着小鱼际蜿蜒而下。跟着龙组女向导回到这处的吴靖峰被他泄愤似的举动吓一跳,“主任!”忙上前查看伤势。被后者一挥而开,浑然未觉般的,肖少华半点没管手上的伤,直接拿出手机看一眼,发现还是没信号,骂了句:“妈的!”
肖少华很少爆脏话,吴靖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去看白湄。女向导心无旁骛地看着对面那间门紧闭的静室,对此视若无睹。
肖少华收了手机,往公孙弘所在的静室方向几个大步走到门前,一个抬手欲要叩击,仍是放下了。
——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对方看似什么都说了,实则什么都没说。他实在烦透了修真者们这种神神叨叨的讲话方式,令他犹如陷入了迷雾里,心头泛起了许久未有的焦躁。
——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能够素不相识,萍水相逢,就毫不犹豫地交付性命救他?
——“……肖主任若心中还有疑虑,不妨去问一问你的父母。听一听他们的说法。”
依旧是公孙弘的声音,不疾不徐,那是将他以一个绵中带劲的力道推出静室前,最后的话语,“你乃师尊以命换回之人,若思以报之,则行己道。去吧……好好地,继续走你自己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