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歌(350)
仿佛是一夕之间长大,苏红到了家,第一件事便是去小区后门的菜市场,找人给换了门锁,而后去附近的派出所报了警,在民警的劝解下,她小姨骂骂咧咧地还回了一台电脑,苏红便将自己锁在了屋里,想办法联上了网,任谁来喊都再不开门。待医院通知了她妈妈醒来,苏红便背着书包去了医院,用妈妈的医保卡、银|行卡结清了医药费,却在亲眼目睹妈妈真的醒来的那一刹那,那几天里任凭如何被人欺凌,愣是滴泪未掉的小女孩到底泪水决了堤。
“妈妈——妈妈——”苏红扑过去,哭道,“你不要我了吗……”
身体尚虚弱的妈妈将她抱入了怀,边轻声哄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怎么会呢……妈妈最喜欢囡囡了……”
一如既往的温柔。
悔恨之意将她淹没了,苏红泣不成声。
“妈妈只是……”女人的声音宛若叹息,“累了。”
或许是这儿太静了。不知怎地,那久远的片段,忽然就从记忆里翻了出来。
扑扇着翅膀,呼啦啦地,迤逦出了与前不同的轨迹。
一片漆黑中,苏红抱着膝,一动不动地目视着前方。
她犹然记得自己转了学后,新同学问起她爸爸,她怎么答的:爸爸去世了。这一次,这充满了恶意的回答反而博得了同情,人缘奇异地比从前好了许多。
此后,她开始通过各种途径去了解父母的过去,一点一点接近了当年父母离异的真相。她漠然地看着班上的同学们玩起了“哨兵向导”的扮演游戏,冷眼旁观着一个女生,觉醒了向导,被送入了塔中。
她再也没去过爸爸那儿,也再没在妈妈面前提起他。
——“如果爸爸是个普通人就好了。”
偶尔在午夜梦回的间隙,苏红会不经意地想道。
而到了今天,听了苏世湛的一番话,这祈望便越发强烈了:
如果,如果……当初与妈妈相恋的是另一个与某某长相相似的普通人,以妈妈的性格和行事,他们一定会幸福的吧?
明明知道这想法是多么近乎自私的无耻,苏红仍忍不住地去想。
人们总说,论迹不论心。那作为普通人的爸爸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妈妈心里将他当成某某的替身,他只会知道,他的妻子是多么多么地爱他,对他无微不至的好,以此为报,他们会更加地恩爱,从此白头偕老,然后……
她的家,是不是就能免除破碎的命运了?
……那是不是,她也能有一个,真正疼爱她的爸爸了?
不自觉地,她再一次地想起了那个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的女人……那一柜子的明星周边、杂志、海报,那一浴缸的血水,那手腕上一道长长的刀疤,那凝望着某某的深情眼神……那几分相像的面容,曾令她以为,那是过于思念自己的父亲所移的情,又有多少次,一点一点加深了她对向导的憎恨……
如果妈妈是个哨兵就好了。
如果某某不存在就好了。
如果苏世湛刚刚说的都是假的,都是骗她的……
如果……
如果……
渐渐地,这些想法都消失了,苏红抱着她的单肩包,将头深深埋入了双膝。
就在昨天,她还以为就算觉醒成了向导,也能找到一个新出路,谁料到今天,一切就又变了。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是她的错吗?
是她……做错了吗?
至少在这片刻,苏红不愿去面对这一地狼藉的人生,她咬着牙关,吞声饮泣着,仅剩下了一个声音,在心底盘旋着:
这一切……
实在是太可笑了。
212 第 212 章
从第三问的“回答”里真正醒来的一瞬间, 赵明轩一下没能喘过气。
那成千上万女人的经历还在他身后拽着他,死死地勾着他的魂魄,恸哭鬼嚎地系着他, 沉沉往下坠去。
幸而意识回到原本身体的同时,这些都消散了, 与力量一同回到掌心的还有熟悉的触感——他仍牢牢紧握着肖少华的手。
在他望向对方的下一秒,肖少华也睁开了眼。两人对视间, 此生记忆伴随无数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 千言万语道不尽,赵明轩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这一幕何其眼熟,肖少华脱口而出:“别哭。”
赵明轩破涕为笑,抬手便抹了把脸, 可一看到肖少华, 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又抹了一把,眼泪还是往下掉,完全不受他控制地。赵明轩感到了尴尬, 笑骂了句“妈的”,别过脸拿手挡住了。
随即便被肖少华一把抱住了。
肖少华的双手环上了他的后背,并按着他的后脑勺挨近自己,赵明轩听到他在耳边轻声道:“没事了, 小二。……你看, 我还站在这里,好好的……真的, 没事了, 别怕, 不要哭了。”
并不算十分强壮的胸膛, 传来了令人心悸的温暖。人高马大的黑暗哨兵伏在青年的肩窝里,喉头攒动应了一声呜咽似的“嗯”,眼泪却流得越发凶了。他像要将在那“回答”里几十年来所经受的委屈,通通宣泄出来,肖少华便默默地抱着他,任他哭得像个孩子。
不巧叶昕云也醒了,老太太离肖少华也就一臂远,才睁眼就看到他俩这姿势,开口便来了一句:“好久不见,你俩还这么虐狗。”
肖少华仍是揽着赵明轩,并不松手,只看着她:“……好久不见?”
叶昕云顿时反应过来,乐了:“哈哈哈,看我,都闹糊涂了,”她拍了下掌心,“经历一个‘回答’,感觉像过了好几辈子似的,年轻了几十岁,一下回到这个身体都有点不习惯了。”
两人对话的片刻,赵明轩已将情绪收拾妥当直起了身,他扯袖子胡乱揉了把脸,又擦了擦肖少华肩上被他沾湿的一块,便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站定一秒,转身走到叶昕云面前,向她郑重道:“叶老师,对不起。”
叶昕云一怔:“为什么突然道歉?”
“为我先前的态度。”赵明轩道,“您能挣脱性别的枷锁,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认为,非常了不起。”
他的话令叶昕云陷入了好几秒的恍惚,仿佛是头一回听都有人对她这么说。但待她回过神来,却是皱起了眉头,问赵明轩:“关于思网的第三问,你得到的‘回答’是什么?”
老太太的敏锐和反应力,有时连黑哨也觉得十分棘手。就像他们都刚从梦中醒来时,对方那看似剖心置腹,实则避重就轻的回答。就像现在这一问,看似避开他的致歉,实则直指问题核心的做法,一下就令赵明轩难以启齿了。
而他这一沉默便又过了几十秒。
看了眼一七八|九的所在,叶昕云毫不客气地提醒:“我的提问时间已结束,监察你们的下一问可就剩半柱香了。”
“二十五分钟足够了,”肖少华将赵明轩拦到身后,接过她的话,“叶老师,我得到的回答是,像这样的事情——全民投票来决定是否共享大脑,融为集体意识,他们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
“什么意思?”叶昕云问,“所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肖少华答:“公元前五世纪,巴比伦,巴别塔。”
接着他便用十分钟跟他们大致讲了一下他在这一“回答”中所经历的故事:
巴比伦人洗劫犹大国后的第十一年,再一次攻入了他们的圣城耶路撒冷,烧杀抢掠,并再一次将犹大国王和大批臣民作为俘虏,押送往巴比伦城。肖少华便是在这期间从一名犹大祭司的身上“醒”来了。该祭司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子,十七岁,来自利未支派,名为约萨达。利未支派乃上帝钦点来服侍祂的以色列人的一支。所以约萨达的先祖和他家人都是世世代代驻守圣殿,侍奉神的。
而肖少华来的时机很不凑巧,他来时,耶路撒冷已被巴比伦人围困了十八个月,城里闹起了饥荒,饿殍遍地,父母易子而食,又散播了瘟疫,成了人间地狱。他来后,巴比伦人不仅将逃跑的犹大王抓了回来,剜瞎了王的眼,砍死了王的所有儿子,还砍死了圣殿的大祭司——约萨达他爹。至此约萨达丧父又丧国,一夜间就从高贵的祭司沦为低贱的奴隶,加上饥饿疲惫折磨着身心,不能更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