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歌(297)
这一刻,众人再一次爆出的欢呼声,一瞬成了气浪,几要将这个小小的临时指挥所掀翻。
188 第188章
沙漠的风停了。
天如明镜高悬, 日光清透濯目,融了一半的积雪覆在绵延沙丘上,映着天成了一片蜡染的水蓝绢布。
赵明轩一行, 从那黑黢黢的光阴冢钻出来时,乍一眼看到的, 就是这么一幅风景。
与天元门那会儿有所不同,因为内外隔着十倍的时间流速差, 他们几乎是甫一挂了电话, 光阴冢的出口——即他们来时的入口便浮现了,好像隧道尽头的一团白炽大灯那样大喇喇刺眼。紧接着他们所身处的所有墓室墙壁,就跟地矿塌方似的,砖石砂土簌簌而落, 顶梁不堪重负般轰然而坠, 碎成几段, 将地面砸出了蛛网状的裂纹。而后那裂纹逐渐扩大不停,仿佛有人以手撕扯,生生将其撕出了一道万丈深渊, 死死追咬在了他们身后,沿途随葬品均在这极震中化作了齑粉,包括那具此前怎么也不肯消失的古尸。这种情形,赵明轩与叶天宸等人能做的就是一路狂奔, 全力以赴往出口冲去, 不能回头,更不能停。
赵明轩自顾不暇, 是断然不会将淳于彦的安危置于自己之上的。于欣虽为哨兵, 能跟上他俩速度已为勉强, 再带一个淳于彦那就拖后腿了。于是昏迷的向导这副重担就落在了叶天宸肩上。而叶天宸已经绑了一个向导, 对别的向导就没那么怜香惜玉了,这还是出于利益考量,他就跟扛沙袋一样把淳于彦往肩上一甩,拖着跑了——
而他一冲出光阴冢,见到前来接应的队伍里有他爹亲信,立马把肩上的向导毫不客气往过一扔,整个人扑了过去,握住对方的手,“郑大哥!小怡——”他问起自己的向导:“小怡怎么样了?!”
年轻的警卫员再见他也非常激动,却显得比较克制,先是抿着唇使劲点头,接着立正举手敬了一礼,再一收。“醒了……少夫人刚刚醒了!”
叶天宸狠狠拍了对方肩膀一记,嘴大大咧开,“我就知道——哈哈哈,我感觉到了,我现在就去找她!”
于欣则被人一把抱住了,她跑得天晕地眩,尚未恢复——肖少华等人设的条件都是卡着他们的体能临界点来的,活像逼她再做了一次极限训练。一瓶冰凉凉的运动饮料已经塞到了她手中。“……嘉文……”于欣望着来人,露出一个含糊的笑容。
苏嘉文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乱跑什么啊?我的女王陛下,大沙漠的,你跑丢了我怎么办?”
于欣一听他念叨就要不行了,扶着额头:“……嘉文,你昏迷了几天?”
苏嘉文道:“我哪儿知道?我一醒来他们就说找到你了——”
于欣就笑,同时耳畔又响起了赵明轩在光阴冢内说过的话语:
——“为什么,你们会对淳于和我之间的共鸣度有百分之九十坚信不移?”
——“一次巧合是巧合,两次巧合是巧合,三次巧合、四次巧合……是什么在这过程中,不间断地给了你们如此暗示?”
——“有人对你做了投射,精神控制。”
记忆在翻涌,混乱中失序。
——“向导们之间如果真的想要沟通、或交流,他们不会用通讯设备,他们用的是‘共感’……”
——“对他们而言,一个自由的黑哨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们真的有……好好的,认清过你们的伴侣么?”
“欣欣!”
苏嘉文的声音令她一下回了神。
她的向导脸色难看得可怕,“赵大校,为什么要这么说?”
于欣听到自己的心脏“咯噔”一声,“你又翻我的大脑!”
精神链接那端,苏嘉文的情绪无辜又委屈,像有点儿想哭,“为什么要说翻?我们是灵魂伴侣啊,你在想什么,我在想什么,我们都会知道的。”
于欣心底涌起了一点无可奈何,一点对对方的歉疚,她不由抚上了对方的头发,“……抱歉,我很累……”
苏嘉文搂着她,吻了吻她的脸颊,“那就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在这低沉而清悦的男音中,她微微阖上了眼睛,任自己沉入了这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抚平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那些混乱而无稽的回忆便仿佛随着光阴冢的消散一同远去,远去了……
远去了……
淳于彦向着那个已经远去的背影伸出了手。
就如同他们之间已然遥不可及的精神共鸣。
他倒在十二月沙漠的雪地上,精疲力竭。冬日的阳光在他身上披了一层清冷而凉薄的纱,然而因为体内仍淌着结合热的余韵,因此并不觉得冷。
只是疼。
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打断了一样的疼。
十指连心,便连着胸腔内砰砰跳动的那一颗,也疼得连绵不休。
疼得他恍惚以为自己已经爬到了那个普通人面前,诘问对方:“凭什么?这是我的灵魂伴侣——还给我。”
又哀哀地求:“求求你……求求你,将我命定的哨兵,还给我。”
疼得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是没有。
或者昏迷的彻底地失去了意识,可是到了光阴冢外,几近枯竭的精神力网又重新涌入了涓涓细流……当他被叶天宸迫不及待地丢在了地上,像丢一件大型累赘,曾经与他精神共鸣的黑暗哨兵对此毫不在意,迈动脚步即要离开,而后去而复返,在他燃起些微希冀之时,黑哨蹲下,在他耳际轻轻说了一番话: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如你自诩……你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所谓上天赐给我的灵魂伴侣?那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心底,我的灵魂深处,到底渴求着什么,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而我……最恨的是什么。”
字字诛心。
淳于彦紧紧闭着眼睛,睫羽轻颤,似要滚出泪水。
黑哨似乎由此认识到了自己的残忍,可他仅仅顿了顿,便继续了自己未尽的话语:“……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遇到彼此。请你……好自为之。后会无期,再也不见。”
那一滴泪水,终究落了下来。
然而无人可掬。
它洇入了雪下的细沙中,了无痕迹。如同淳于彦堪堪探出的手,来不及触碰,便只能垂落。
身畔那脆弱而稀薄的共感,拢起了一捧黯然的哀伤。那是他伊宁塔SG医院的同伴们,同为医疗队的向导,用他们有限的精神力给他的精神壁垒做一个粗浅的紧急修复。一个信号放大装置被放到了他的手中,开启了,像一个顽强的支架,撑起了布满了碎痕的壁垒,一层层柔而暖的白光从上浅浅游过。
——“太可怜了……”
——“还是没有绑定……”
——“为什么——为什么小彦这么好的向导……”
黯淡的视界之中,一团团或大或小的光团交流着细碎的共感。
淳于彦浸在这家人般的关怀中,听见身旁的同伴轻轻叹了口气。
“……”
为我感到遗憾么?
他轻轻地发出了自己的想法。
同伴说:“小彦啊……”
未来得及传递什么思绪,便被一团蛮横的意识打断了。
一个居高临下的女声从他头顶炸开。
“废物。”
淳于彦勉强睁开了眼皮,毫无意外地看见了双手叉腰的刘美和。
女向导披散着一头大波浪,发梢上跳动着阳光的微澜。而她面无表情,眼神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嫌弃。
淳于彦嘴角微勾,给了一点疲惫至极的笑。
那笑里有点释然,又透了点解脱。
接着他张口,说出了他到达光阴冢外的第一句话:
“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