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骰子控制的世界[西幻] 中(60)
西列斯有点儿警惕地握住了口袋里的钢笔。不得不如此做,在此前的战斗训练中,琴多总算是让西列斯培养出了几分战斗的本能。
过了一会儿,奥尔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急着跟西列斯说话,而是叫来了一位仆人。
他仍旧温和地说:“这个袋子里就是您带给埃米尔的玩具,是吗?”
他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为温和。真正意义上的温和,应该说。
西列斯不太确定他的态度转变是因为什么,不过他还是冷静地点了点头,说:“是的。”他顿了顿,又说,“希望埃米尔会喜欢。”
奥尔登也没有多问什么,他让仆人把那个袋子送到埃米尔那里。在仆人离开之后,他用手端起了热茶,接连喝了好几口。西列斯注意到他的手正在颤抖,而那是他握画笔的手,本应该十分稳当。
会客厅里沉默保持了许久。
最后,是奥尔登主动打破了沉默。
他说:“我是一名画家,如您所见。”
西列斯谨慎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奥尔登说:“我今年67岁。我出生的时候开始学画画,上了城内知名的美术学院,三十多岁卖出了第一幅画,之后慢慢成名。
“我在美术学院当了一辈子的老师,六十岁的时候退休。现在,距离那个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而我也逐渐衰老,如同我的父亲一样。”
西列斯对于奥尔登即将说出的话语突然有了心理准备,这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松了一口气。他望向这位年迈的画家,目光十分平静。
而奥尔登反而在那样的目光中颤抖了起来。
“……其实您早就知道了,是不是?诺埃尔教授,或许您早就知道,我的父亲死去的前一天晚上,他对我说的话……您早就有所料想,是不是?”奥尔登声音低沉而颤颤巍巍。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他说:“是的,布里奇斯先生。由于种种原因,我猜测到了你们可能的……真正的信仰。”
奥尔登怔在那儿,随后他苦笑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不过表情随后也变得好看了一些。他说:“当我瞧见您写给埃米尔的那封信的时候,我简直感到不可思议,不明白您为什么会想要给埃米尔玩具。
“可是,当我告诉埃米尔,他不能玩玩具,也不能让您过来的时候,他……我该怎么说,他眼神中的光消失了。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认为那是玩物丧志的东西,可对于他来说,那却绝不仅仅只是玩具。那是更加重要的东西。
“……我当了一辈子的画家,从年轻到年老。现在我快要死了,我还是一名画家。我踏上这条道路是因为家族的传统,可是……可是,我的父亲却说,我们并非信仰阿特金亚。
“我们家族以对于阿特金亚的信仰,来掩盖对于撒迪厄斯的信仰。因为阿特金亚的信徒更为无害,因为撒迪厄斯的信徒显得危险。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有了怀疑——我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成为一名画家。因为家族虚假的信仰?因为死亡终究不可避免地袭来?
“我这么怀疑,始终无法避免这样的怀疑。可是,我却仍旧让我的后辈们踏上同样的怀疑的道路。我仍旧强迫埃米尔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情。
“而早晚有一天,等我快要死的时候,我也得告诉我的女儿、我的外孙,告诉他们,这是因为那虚假的、伪造的信仰。我们信仰的其实是撒迪厄斯……而他们也将在那个时候迎来观念的破灭。
“这是好事吗?这是坏事吗?又或者,我们只能在这样循环往复的虚伪信仰之中生存吗?”
他低声喃喃。这些事情恐怕在他的心中早已经发酵许久,现在,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而不是在向西列斯诉说着这些过去。
而西列斯也始终默然听着。
他从奥尔登的话语中验证了自己心中的种种猜测。
布里奇斯家族、格兰特家族,或许还要加上卡尔弗利家族,他们都是追寻着最初撒迪厄斯的信仰。他们努力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有价值,从而让与他们生命对等的死亡也产生一些价值。
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后,由于种种原因,他们选择了隐藏自己的信仰。
这可能与当时的情况有所关联。沉默纪晚期局势混乱,而撒迪厄斯的信徒本身也产生了分裂,更有立场不明但绝对站在死亡信徒对立面的生命信徒存在。
因此,他们以阿特金亚信徒这个较为无害的身份隐藏着自己。
……当然,西列斯认为,很难说在雾中纪的四百年间,这种对于阿特金亚的信仰是否弄假成真。
毕竟,从刚才奥尔登的话语中,当他得知家族真正的信仰其实是撒迪厄斯的时候,他其实颇有一种观念破灭的感觉。
家族的信仰,与个人的信仰。难道因为家族真正的信仰是撒迪厄斯,所以在知道这一点之后,家族的后辈也必须改信撒迪厄斯吗?
西列斯认为这是一种过于理所当然的强硬措施。不过,这个世界,特别是这个世界的上层阶级,他们似乎仍旧十分看重血脉与家族的传承。
此外,奥尔登的坦诚也超乎了西列斯的预期。他以为他还需要花费更多时间,与这位看似温和实则强硬的老人来回试探,最后才能从他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或许是那个判定的帮助?
也或许,是这个寒冷的冬日以及友人的离世,让奥尔登意识到,这不再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年份了。他可能也已经到了他父亲向他坦白时候的那个年纪。
无论这名老画家是怎么想的,对于西列斯来说,他这样的态度总归是一件好事。
在说完了那一长段话之后,奥尔登也不由得沉默了片刻。当他回过神,他露出一个苍老而疲惫的笑容。
他开了个玩笑,让自己尽力摆脱这种状态:“今天邀请您来,我可不是想要和您聊这种讨人厌的话题的。”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他说:“生活总是出其不意。”
“命运总是反复无常。”奥尔登低声说,随后他深吸一口气,说,“那么,我想,您真正想要聊的话题是……乔纳森·布莱恩特。”
西列斯点了点头。
乔纳森·布莱恩特。公国的财政大臣、历史学会的长老、地下帮派的幕后资助者、达尔文医院的创办人,以及,一场令人胆寒的人体实验项目的发起人。
但是,在这里,他们首先谈及的是乔纳森·布莱恩特那个更加不为人知的身份——死亡的信徒。
“他比我们更加……”奥尔登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看重‘生’。生命的价值,我是说。他尽可能让自己成为大人物,在各个领域都横插一脚,让自己广为人知。
“金钱、权势、力量、德行,他让自己什么都努力去得到、去占有,为他那辉煌的人生履历再添一笔、再添一笔……添上无数笔,然后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见到撒迪厄斯了。”
西列斯静静地听着,并且注意到奥尔登在提及那位死亡与灾厄之神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称呼为“撒迪厄斯”,而不是更为贴切的“吾神”。
……这或许也可以从一个侧面窥见其信仰的本质。那只是家族的“任务”,而很难称为真正意义上的“信仰”。
“但是……”奥尔登突然犹豫了一下,“但是……但是有时候,事情可能会本末倒置。”
西列斯便说:“他反而开始贪恋生的温暖了。”
奥尔登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只是慢慢叹了一口气。他沉默片刻之后,才说:“是的……是的。我承认这一点。不过,我也得承认,我实际上也是贪生怕死的。
“只不过,乔纳森是个更加疯狂、偏执的人。他把自己对于生的留恋,认定为撒迪厄斯给予他的启示;他认为,是神明在无形之中催化了他对于生命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