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75)
作者:风为马
时间:2023-10-13 10:44
标签:权谋 慢热
皇帝身边列侍的大汉将军手持金瓜,寒芒一闪而过。
湿热的风吹进殿,百官涔涔冒汗。
君臣在无声地较劲,半晌,首列忽然步出一人,深深一拜,笏板执身前:“陛下恕罪。”
皇帝笑了:“秦阁老。”
秦邕双眉紧锁,一开ko就是请罪:“六部的本走从内阁走,老臣看过,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批红,这些日子郑首辅病居在家,臣经手不少事务,一是户部报的粮账,二是工部和户部奏报的购买木材的用度。”
郑阁老大病初愈,皇帝赐座给他,在群臣前面佝偻而坐。听了秦邕的话,目光徐徐移到御座上。郑士谋虽然告病,但那是固堤之后了,各项文书早就批好,眼下不是钱出了问题,而是用钱的人要追究,秦邕这么说,就是要让内阁几个人乃至六部在皇帝面前平分这ko大锅。
一开ko就得罪众人,不愧他长的这一张铁嘴。
秦邕直起背,看了眼这两部的尚书,继续道:“粮账前几日臣已经在早朝提过,那时户部说回去对账,也确实发现缺漏,所幸未酿成灾祸。早前工部送上来的河堤工图也由工部几位核对过,都说没有问题。”
他直视工部尚书,顿了一顿。
工部尚书已经老迈,闻言胡须一颤,沉声道:“秦阁老是怀疑我工部在固堤工程上捣鬼?工图是郎中许仲槐所制,我工部的府库中还有留档文书,阁老不信,找人验过就是!即便许仲槐下狱,也不至于这图就自个儿会拿笔改动自个儿了!”
皇帝出言:“尚书莫躁。”
秦邕对殿上天子一揖:“陛下圣断,臣并非推诿罪责。既然工部的图纸没有问题,那就是河堤修缮的过程出了岔子,近日暴雨,各处河流水位暴涨,工部的各位应当比我清楚,一旦超过可承载的水线,加上水势湍急,水漫过堤坝直扑岸上,甚至河堤有损毁都是必然结果。”
“麻河流经南关,即便是往年的暴雨也不曾淹了五个县,纵然今年雨势骇人,但是新加固的河堤如此一击即溃,甚至短短一月之内便毁坏成灾,恐怕没有这个道理,依老臣看,简直亘古难有此祸!”
秦邕一番话,字字珠玑把这次的灾祸往人祸上推,当下殿中一片沉重气声,相隔不远的人甚至能听见各自的心跳。
“秦邕!”郑士谋病中上朝,依然精神奕奕,断喝住秦邕的话,“这里是金殿,不是你的一言堂,你想闭塞言路,也要看是何种场合。”
秦邕冷笑:“郑阁老,方才殿上的情况你也看了,下官不说,难道有旁人来说?再者,下官也想请教郑阁老的言路!”
郑士谋转过头去,苍白的两腮微动:“秦次辅一张嘴,黑白都说尽了,还给人开ko的机会么?要我删繁就简倒是可以——千说万说,秦阁老的意思,是要马上提审许仲槐?”
秦邕深深看他一眼,对皇帝叩拜:“许仲槐固然要审,但河堤毁坏并不能论断就是他一人之过,南关的河道衙门监管在哪里?他们也要查。再有,南关五县赈济应是首当其冲,臣的拙见,是立刻着手赈灾,最好是工部官员前往,以便查明河堤毁坏的原因。同时京中审讯,两法并行。”
皇帝垂眸看着堂下势同水火的气氛,忽然有种端坐戏台下的错觉。他清清喉咙,好整以暇地问:“秦邕说得不错呀,不过这次水灾是天灾还是人祸,尚不能清楚,查肯定要查,要给各位一个交待,给百姓一个交代。依二位阁老之见,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陆斗骑马骑了几天,总算习惯,颠着马到了衙门里,急匆匆进去。
“我听说南关发水灾了?”
商闻柳神色凝重,点了点头。他手上有发抄的邸报,早上已经看过:“河堤是夜间决ko,低洼处的百姓尚在睡梦......”他不忍再说,把邸报递给陆斗。
“暴雨先是引发山洪,然后洪水入河,河堤不堪承载,大水淹了临岸的一个县,其余几个县也受到波及。现在灾民全往灾情稍轻的地方逃,有些人则往南走,据说沿途官府已经拦了许多人不让进城。”商闻柳叹息,心想那天闲聊竟然成真。
目前京城各处的淹水情况都已经不容乐观,连燕子巷都给淹了半截,工部每天分身乏术,眼下又出了这样的事,想也知道元气大伤。商闻柳是没有见过水灾后的情况,但从古来书里的记载也能稍微想象。现在最重要的是灾民安置的问题,治安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令人头疼,接踵而来的就是粮食和银子,姑且不论大小官员层层盘剥,冒领钱粮的事也是层出不穷,常常真正饥饿的民户领不到粮,而尚有富余的民户米粮不绝。
更有乱像里的奸商,囤积居奇抬高粮价,南关才受过一次凌灾,粮价尚未抑平,又要迎来一次疯涨。还有眼下正值夏季,蚊虫滋生,水退后溺死的尸身不能任其腐烂,官府要出人力收拣,且凡大灾后必起大疫,防治瘟疫也是一个大问题。
商闻柳摩挲指腹,心里想的都是大逆不道的抨击之词。
过了不久,傅鸿清从早朝回来,把朝臣的情况大略讲了。
“陛下目前的意思,是让工部出人。秦阁老推举的是工部员外郎庄奚,郑阁老倒没说话,算是表态同意了。”傅鸿清喝茶润ko,唰地打开扇子扇风。
陆斗说:“没有说许仲槐怎么处置?”
傅鸿清做一个稍安勿躁的动作:“只抓了许仲槐一人,他的家人暂住在城外,就说明陛下是愿查明真相的。”
“这件事情一过,京中怕要肃清风纪,以后都注意着点。”老何过来添茶,看了看四周,又压低声音:“昨夜锦衣卫审了个通宵,我听人说,许郎中托人递了血书,想再去一次南关城。”
商闻柳说:“我有幸同许郎中见过几面,他为人和易诚笃,不像是会贪赃枉法的,南关这件事说不定有什么内情。”
陆斗摇头:“咱们信他,金殿上几个老怪物可不信。”
“犹敬,说什么呢。”傅鸿清拿扇子敲敲桌面。
下了衙,商闻柳还是决定去城外看望许仲槐的家眷。
买了些小礼,趁着日头未西,匆匆赶去城门。
门ko还有一长队进城的,有个和尚身穿破旧的僧袍,手上捏一个钵,十分打眼。这僧人奇怪,长相不似汉人,圆脸细长眼,倒有点朔西人的影子。因为南关水灾的缘故,守城兵卒接过戒牒,非常细致地盘问来历。
商闻柳还在排队等着出城,那僧人已经进来,找一圈人搭话,都以为是哪个破烂庙子的叫花和尚出来化香火钱,没人愿理,摇着手驱赶。那人困扰地挠挠头,冷不丁瞥见还有个长相看着好说话的商闻柳,便挂了笑意上来:“施主。”
商闻柳摸出两枚铜钱,僧人摇摇头,讲明了来意,原来是问路的。
“从这条街直走过去左转,有一条很多佛家寺院的大街,师傅沿着庙宇去问一问就能找到。”
那人笑意盈盈:“多谢了。”
小插曲略去不提,到了许家人暂住的小屋,敲敲门,出来开门的是许辞青。
许辞青脸色发白,看起来是强弩之末。
看到商闻柳来,她有些惊讶,眼睛微红:“是您啊。”
“我听说了许大人的事情,想着过来看看,姑娘和令堂的起居可有需要帮助料理的?”
许辞青站在门前,低声道:“多谢大人关怀,我和母亲很好。”
商闻柳一时不知如何安w,讷讷说:“许大人他......我们都相信他是清白的。这是我来时顺便带的一些东西,姑娘收着吧。”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许辞青勉强对他微笑一下,没有接,退到几步之外,“大人的心意送到,我和母亲都收下。”
“至于家父清白,我们都是相信的,但河堤是父亲经手这点毋庸置疑,如今只有等官家查明真相,还我们家一个清白。大人的东西我就不收了,以免有心人在这里做文章陷害大人。”
许辞青形容憔悴,对着商闻柳徐徐一拜,转身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