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136)
作者:风为马
时间:2023-10-13 10:44
标签:权谋 慢热
商闻柳道:“陛下宽仁,臣感念在心。”
李庚没有搭理,看了眼温旻,温旻心知肚明,绕开商闻柳,随着皇帝一同出去。
商闻柳没有跟上,心有余悸地跌落在地。
李庚走得很慢,好一会儿才离开了院子,把那乱糟糟的一篓子破事绕在脑后。内侍和锦衣卫都没有随行,夜里北风猖獗,厚云把苍穹铺满,一丝月光也照不下来,温旻提着灯,在边上照亮。
“那个主事,胆子可真大啊。”李庚忽然说,似乎只是在闲聊,而温旻也有这样一种感觉,前路无限延伸,变成了朔边宽阔的草原,再冷些的地方,黑色的冻土覆盖了薄薄的冰层,在无数星子下闪动着亮晶晶的光。
温旻笑了一下,适才紧绷着的弦松了些:“胆子若是不大,那些事迹也是折腾不出来的。”
李庚像是被冷着了,好一会儿才说:“今日.他能为你说话,我很惊讶。他是可造之材,但堆出于岸不是好事,因此我放他在刑部,也是想多历练他,现在看来,还真没有拂了我的意。”
“他能做事,而且......重情义。”温旻盯着灯笼,火舌伏窜闪动起来。
“他是重情义之人,你难道不是?”李庚捂着手炉,忽然长长一叹,“我常想,人活一世,是手握权柄更好,还是知己在侧更好。”
温旻说:“陛下享有四海,泽被生民,很多事情,也不必去烦忧。”
“享有四海。四海何其浩阔,我是凡人身,穷尽一生,也总有我享不到的东西。生民......生民不在背后骂我狗皇帝就算好了。”李庚便没再说话,他的背影像有无尽哀愁,温旻在他身后,恍惚觉得这个人已经从朔边畏畏缩缩的藩王的影子里走出来,脱胎换骨,是杀伐决断的另一个人。
风还在吹,温旻手里的灯笼扑熄了,淡蓝的青烟从通风孔钻出来,在夜色中消弭无踪。
“行了,就走到这儿吧。”李庚踏进了黑暗里:“今夜之事,朕权当未发生过。”
前路完全黑了,温旻停在原地,看见李庚缓慢地往前走。
转眼间,前面遥遥亮起了灯盏,纸上描着大内的字样,内侍抬了软轿来,低眉顺眼地为天子撩开锦帘,李庚在踏进去的那一瞬间,忽然回望了一下身后的夜色,风把他的袍角扑簌簌地拉出很远,天子敛起眼睑,低声说:“秀棠,莫愁已去无穷事,既已身在皇都,除了眼前事,还有将来事。”
温旻站在巷陌间呼号的北风里,直到商闻柳提着灯,匆匆追了上来,四方笼罩的黑色潮水便褪去了。他们并肩站了好一会儿,温旻才安心地把那温暖的手握住,眷恋地落下一吻。
第115章 绣图
这日下了些雨,一夜过去,稀薄的冰层凝结在瓦檐,日头一照,滴滴答答落水。
屋里是歇着人的,此刻却并没有动静传出来,等在外头的下人面面相觑,拿不准这位主子是什么意思。
洛侍郎的新夫人接回家了,十天后便要办喜事,这些天本该是热热闹闹的,结果新夫人头一天刚进了府门,什么也不吩咐,直把自个儿关屋里。天又冻,这会儿给人撂脸子瞧,侍候的下人唯恐是哪里做得不周,又难免生出些抱怨。洛侍郎公务繁忙,昨夜没有归家,几个人商量了一会,支了个人去叫老管家来,老管家年纪大见过风浪,应当是有主意的。
报信的是个小丫鬟,敛起袖子悄悄挪出了新夫人的院子,没成想老管家已经迎面过来了:“姑娘在里头歇着呢?怎的这个时辰了还没动静?”
厨房已经热过三道热水了,就怕主子们起来没有梳洗的净水,新夫人迟迟不起,这水就得一直热着。老管家也奇怪,这才过来看看情况。
小丫鬟冷得直哆嗦,压着头颅,说:“早上没让人进,后面就一直不见吩咐了,刚想请您来呢,赶巧就遇上管家了。”
老管家脾xin算好,看着这一院子拔毛鹌鹑,也没训什么,只走到新夫人厢房门前,轻叩了几下:“姑娘,早晨还没用过饭,这会儿饿了不曾?”
大概也是管家年老听着亲切,过了一会儿,里面懒懒地响起了女子的声音:“过会儿端进来吧。”
老管家又道:“那老奴这便差人给姑娘送梳洗的热水来。”
里面没了回音,算是准许了。
老管家怕再出什么幺蛾子,便守在院子里,半盏茶的功夫,屋里轻轻咳了一声,这是准人进去侍候穿衣梳头了,外面等候的丫鬟婆子便急忙呵暖了手,鱼贯进去。后面的小丫鬟跟着踏进屋,替里面换挂帘子。
郑黎儿乌黑的长发披散,脸颊苍白。趁着空隙,小丫鬟隔着一张珠帘往里面瞧了两眼,这夫人好看,娇娇嫩嫩的。就只有一点不好,像纸糊似的,风来便坏了。
新夫人也觉察到小丫鬟的目光,斜倚在梳妆台前向她望。小丫鬟惊了一下,赶忙收回眼神,心里嘀嘀咕咕地,正扯开帘子要往门缘上挂,冷不丁被外面来的一个耳光招呼上来,垫高的脚扎先歪了,她人才“砰咚”倒在地上。
“蠢东西!仔细看看你挂的甚么!”打她的竟是老管家。
小丫鬟一时也懵了,好半天才被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唤回神智,拼命憋着泪,爬起来回话:“往年都是用这帘子,今年没听主子们有另外吩咐,这才以为是同往年一样了。”
“猪脑子!”老管家哪里是叫她解释,眼风朝郑黎儿那处望了一望,又掴了她一巴掌,“这等旧物前两天就该焚烧了去,你不长眼睛,还拿出来挂!”
小丫鬟涉世不深,听不出老管家究竟是何意,这时两边脸颊都高肿起来,眼泪再也憋不住,啪嗒啪嗒往下落。郑黎儿实在看不过眼,拦了管家,挥手让小丫鬟出去:“帘子便挂着吧,旧是旧了些,却也不是不能用。”
说话间,她扫了眼那陈旧的布帘,发现帘子底绣了朵金灿灿的并蒂莲,风撩动着,玲珑可爱。
郑黎儿晃了晃神,她头上还缺一支钗子绾发,但已经懒得再同管家闲扯,便道:“我有些乏了,你们先出去吧,午时用饭,差人再送进来便可。”
管家不知道她瞧出什么没有,更拿不定这个新夫人的意思,不好在此多留,侍候的下人先退出去,老管家才慢慢把门拉上。
并蒂莲飘动在北风的尾巴里,郑黎儿在几步之遥外静坐片刻,像是被那金色闪了眼睛,慢腾腾地站起身,近前去想把这朵莲花看个清楚。布帘迎着一点光线,闪动出了内里蜿蜒的图样。
郑黎儿呼吸一滞,站立片刻后,她蓦地转身,从妆奁内找出一把剪子,剪碎了敝旧的布料,从中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绣图,边上有个细小的“方”字。
洛汲那位先夫人就是绣娘,郑黎儿在这一瞬间明白了一切,她攥紧了这张绣图,胸前微微起伏。她进府前就向人打听过,洛汲这些日子把府里上下翻了个遍,不知在找什么,此刻郑黎儿辨清了绣图上的字,便愈发笃定心中猜测。
那生死不知的方氏将这张图缝进布帘,或许是盼着洛汲能念旧情留下这些旧物,没想到他自己倒把它们焚毁殆尽。
郑黎儿眼里闪动着光,她知道自己该怎样脱身了。
午时未至,候在厢房前的几个丫鬟被叫了进去,郑黎儿掀开cuang帘,模样懒散,那声音还是高高在上的:“府里的炭火我用不惯,这盆拿去倒了。”
并蒂莲未烧尽的金线在灰烬中微微发亮。
丫鬟一低头,蹑手蹑脚把那盆灰烬端了出去。
十月已快过半,天便愈发冷起来,纵是暖耳风帽齐上阵,那北风还是够人喝一壶的,官吏们上下衙不敢硬抗,纷纷搭伙,雇起了软轿。
温旻在朔边待这么久,这点冷风吹着也还习惯,每日还是骑马,外头冷飕飕的也能把这些日子带来的焦虑给缓解些许。
月初的灭门案从案发到结案,也不过七天而已。锦衣卫办案神速,掘地三尺找来了当年的接生的稳婆和造册的胥吏,最后一点疑点便也如冰消释,除了那遗孤莫名病死在驿馆,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只是原籍中那户籍公文的原本,却怎么也寻不到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