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186)
作者:风为马
时间:2023-10-13 10:44
标签:权谋 慢热
郑士谋掀起眼帘觑了他一眼。
江抚和洛汲是完全不同的人,洛汲内敛阴险,敬畏和算计全藏在心里;但是江抚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不会掩藏自己的贪欲和恶意,是个大大方方的奸猾小人。这两个人的品格都不为郑士谋所看重,但却是他必须要利用的。
“老夫既然把这条线交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放心?”郑士谋掩着嘴咳嗽,放缓了语调:“从前怎么样,不要再去论,从今日开始,我们才真正是一条船上的人。”
江抚将信将疑,却不肯露出怯色,稍稍往前倾了一些,道:“那么阁老同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运到北边那批粮食,究竟有没有问题?宫里如今有些风言风语,下官是担心一竿子翻了一条船。便是再多的银子,也要先——”郑士谋道:“江同知多虑了。只要你在锦衣卫一日,这案子就翻不了浪。前面铺下的引子也够多了,再过一段时日,便可全数牵起,到时你坐的就是锦衣卫的头把交椅。稳操胜券的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锦衣卫掌事的位置虽是个虚的头衔,但权力是实打实的,然而江抚并非轻信之人,他得求个护身符。
水运交给江抚打理这事,没有其他人知道,江抚曾经旁敲侧击地和洛汲谈过,洛汲并没有察觉。看郑士谋现在的态度,似乎是弃了洛汲这颗棋,江抚不知道洛汲做了什么,他也懒得去打听。运河给他带来的银子是数不尽的,可天下哪有掉馅饼的好事,郑士谋所图为何他至今没有弄清楚,因此这颗心始终不能落回肚里。
江抚要谋取的只是锦衣卫的实权,但郑士谋似乎想给他更多。
他笑着说:“下官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阁老难道不是一样?”
这是开诚布公地探问郑士谋的意图了,郑士谋抬眼淡淡一扫,道:“这是自然,江同知的杀心,和老夫是一样的。”
沉思之间,江抚悄然转动自己那枚指环。他今日的言行已经称得上无礼,再继续问下去,郑士谋不一定会给他这个面子。
“杀了一个武释,虽说是断他一臂,却不足以击垮他,”江抚想了想,说,“后面的安排,阁老可有指教?”
戌尽时江抚起身告辞,踏过门槛时他忽然停下,回首道:“今日与阁老相谈甚睦,下官如坐cun风,改日有闲,望再得阁老教诲。”
书房的门关上时江抚向里面看了一眼,郑士谋坐在内室,始终未置可否。
调理的补药换了几回,郑士谋喝得反胃。江抚才走一会,书房后的一扇暗门便被打开,几声机括弹动,屏风后的光影已经变换几轮,一个肤色微黑的青年缓缓出来。
“来了,”郑士谋未曾回头,神色温和,“坐吧。”
唐录跪下磕了个头,说:“主子。”
“还记得你是我养出来的暗桩,这很好啊。”郑士谋道:“这些年你恪守本分,我看在眼里。有多少功,我都替你记着。”
唐录额头碰着地砖,没有出声。
“可是这一次失手,你在外头就不好做人了。往后你不必在锦衣卫那里当差,你是我郑家的家生子,今日我把身契交给你。”郑士谋擦着嘴,把药汁的瓷盖合上。
浓郁药气依旧不减,唐录面色古怪,却不敢抬头看一看郑士谋眼中有几分真假。
郑士谋疲于解释,只说:“外面没有等着杀你们的人了,走还是留,都随你去。”
唐录猛地抬头,满眼都是惶恐。
他从小作为暗桩被培养,不知道以后要到哪里去。唐录握着那张契约,掌心冒汗,走出阁老府的时候佛寺响起了雄浑的暮钟声,飞鸟倾动,扑簌着遮蔽天空。这是最后一道钟声,催着僧人归舍休憩。
唐录在岔路ko站了一会儿,把身契撕掉,抹了把汗往前狂奔。
那是他去过很多次的地方,但是每一次都只敢在围墙下悄悄听里面侍女的谈天声,听一听今日府上做了什么样的菜式,夫人穿了哪里的绸子,又用了哪一付钗环。高门女子的生活乏善可陈,唐录通常会窝囊地待一会儿,然后又赶去衙门干事。
已经很晚了,街面上的灯一盏一盏灭掉,唐录跑到洛侍郎府邸后门下的时候,更夫刚打了一声梆子,他毫不费力地越墙而入,起夜的下人以为那是一只飞过的夜雀。
这绝非正人君子所为,可唐录顾不上那么多,攀上房檐,倒挂而下,落在一户窗台前。
窗子开着一条缝,里面还有烛光。
主家夫妇分房而寝是门第人家中相沿成习的俗规,唐录心头狂跳,贴在墙边,伸手叩了几下窗棂。
屋内梳头的身影顿了一下,映着灯光的影子似乎轻轻颤动,半晌才站起来,一步步趋向窗边。
“是我。”唐录压低了声音。
窗那一头,灯灭掉了。一阵响后,有人支开了整扇窗,一张削尖的脸露出来,黑眼睛,红嘴cun,在月光下显得惨淡。
郑黎儿消瘦不少,她从前多少是有傲气的,此刻却只剩外强中干的勉强,谁都看得出她的一击即溃。
“我......”唐录捧着撕碎的身契,嘴cun翕动,却不知该如何开ko。
“这是做什么?”郑黎儿咧嘴冷笑,她以往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唐录无措地说:“我们、我们能走了。”
郑黎儿还是笑,那么冷艳地拢了下头发:“我们,是我,还是你?”
身契的碎片落下一片,唐录的脸白了。
“还没有人传消息吧,我有身孕了,”微冷的夜风里,郑黎儿靠在窗棂,“就一晚,我用过晚饭,就没了知觉,后来我便过午不食。我不走了,留在这里,我要杀了那个畜生。”
郑黎儿抚摸着鬓发,漆黑的眼睛从夜色中转回,看着唐录:“要么你现在就走,要么就帮我。”
第156章 离间
“轸庸年相关的卷宗都在这里了,”元景明扯出手帕擦汗,“最上面的是近年的,往下才是轸庸年的漕运公文。”
这都是从户部搬过来的,元景明心里有数,捡着重要的选,这才没把屋子给塞满。
“没有元年的?”商闻柳稍稍翻了下,合上册子。
“那时候不太平,闹流匪,打仗,”左右无人,元景明也不拘束,捡了张椅子就坐,“不止六部,各个衙门的内讧都闹得凶,所以文书记载混乱,能找着的那些,看了还不如不看。”
他瞟了眼商闻柳,又道:“查一个漕运,怎么要从这么早查起?”
“漕粮有失,不应该是一时的失察,”商闻柳避重就轻地说,“也许很久之前就埋下了隐患。”
元景明心道这恐怕是敷衍之词,不过他自诩是个一心为私的人,有些事不必说出ko徒惹麻烦。
商闻柳确实存了别的心思,漕运之事向来是由户部料理,户部是谁的天下,不会有人不知,这一场碰撞是在所难免。要怎么选,他想得很清楚。
外面这时有人过来,元景明起身拱手:“商郎中,下官告辞。”
出门时元景明一言未发,来的那几人也并未把他当个角色。他们从码头回来,带了不少沿岸船家和民夫的证词,正是难当暑热的时候,几人全抢着离冰盆近的位置不肯让。
此后照例是一番关于案情的商讨,前面武释一死,朔边营军粮不翼而飞之事就被捅了出来。照江抚的说法,他是在码头捉到武释与人磋商,便大义灭亲抓了人。只是审问无果,武释反被内应给灭ko,如今那内应逋逃在外,江抚发了文书正在捉拿。
潜逃的内应倒是小事,这边粮草失踪,天子震怒,委任刑部总领此案。用人之际,刑部推出来一个刚上任郎中的商闻柳。刑部尚书为官多年,滑得不行,怎会看不出今上的用意,这案子于是顺水推舟交到了商闻柳手上。
这下谁都看出商闻柳的炽手可热了,这桩案子若是交代好了,那真正就是一步登天的青云梯,近十年就出了这么一个好运气的。知情之人骂孔照是泥鳅成精,一道令下去,于皇帝他是效上有道,于下属他有保举之劳,即便是最后没查出来,棍子也落不到他头上,两边不赔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