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28)
作者:风为马
时间:2023-10-13 10:44
标签:权谋 慢热
老何沉吟:“他倒是个有心之人,可惜……”
之后数语,不言而喻。
这边还是心有余悸,朝堂上已经快翻了天,每到这种时候,京官就开始比惨,谁也不敢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触霉头,整个京城官场一片愁云惨雾,皱起的眉心能夹死苍蝇。既要筹备开cun的籍田,又要充盈国库,天子每每上朝,殿中好似煮开水滚个没完,李庚冷眼看着,那怒气忍了又忍,下朝后照例砍烂了一架屏风。这日朝上又在为天子亲耕争论不休,众臣工心照不宣,原本拟定好的各项流程纷纷上奏请求一改再改,兵部甚至直言恐有盘京之祸,请求取消cun耕。皇帝捺不住怒气,随手将怀中携带的玉印掷出,玉碎满地。一直沉默的郑士谋终于出声,斥责兵部怠而有骄,一场早朝不欢而散。
同日,一直门可罗雀的锦衣卫指挥使门前停了架马车,黑衣身影佝偻着敲门,守门的老奴一瞧,三魂飞了七魄,连忙迎人进来。
院子不大,几步到了内堂,温旻还在休憩,听见屋外老奴喊了声老爷到了,下意识翻身时牵扯伤处,咬牙闷哼时,门开了。
他就这样僵硬地趴着,以一种十分不合时宜的样子出现在郑士谋面前。
温旻低声道:“秀棠身上负伤,礼数不全,义父莫责怪。”
“不怪,你该好好休养,是为父的突然登门。”
老奴端来炭盆,郑士谋解下袍子,双手放在盆上取暖。
片刻后,才缓声说:“旻儿可知,前朝文人是如何罗织罪名?设彀藏阄向来为君子不齿,朝堂上没有君子,只有豺狼。”
温旻没料到郑士谋如此直截了当,他心头一涩:“孩儿愚钝,还请义父明言。”
郑士谋直说:“京师风云难测,你不该回来。”
温旻一愣,垂眸没有说话。
这些话又何苦两年后才说。
郑士谋盯着他,微浑的眼珠映射如豆烛光:“觉得委屈?”
温旻呼吸一颤,稳住声音:“义父多想,儿子不觉得委屈。”
“你是什么xin子,我能不晓得?”
郑士谋站起身,忽然激烈地发出一连串咳嗽,喉咙里呛出粗糙的痰音,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
“你的生父是军营的老兵,轸庸五年京畿闹土匪,他救了我一命,死在城外。你家里没有人了,我便差人把你抱回来,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
“你十二岁我送你进京营历练,是为让你锻炼心智也不至于离我太远。调你去朔西边境,是那时朝廷风云突起,先皇遗诏迟迟没有着落,几个皇子整日倾轧。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圣上与赵复联手,而你——又跟着回来了。”
“我原本想你吃了苦头,急流勇退就罢了,没想到……为父在朝多年,经昏践乱、涉艰履危,深知在这个地方,只防人是不够的,你要吃人,吃到没人敢来吃你。再良善的人,为了活命,为了更煊赫的地位,会变成成群而行的吃人猛兽,”郑士谋沉默良久,长叹一声,“权势凌驾于万般欲望之上,令士子折节英雄销骨,你天xin敦厚,不该涉此旋涡。”
这一番话情深意切,温旻从未想过,他不知生父母名姓,昏昏然被抱去当了郑士谋的儿子,外人也不知晓,只是空挂一个郑家独子的名头,这些年吃的苦全然就如一个白身小民。心里怎么会没有怨怼呢,郑士谋是严父,府上又没有主母,温旻艳羡那些有父母怙恃的孩子,总盼着自己更奋勉些,父亲说不定就会对他露一露笑容。
但是一次都没有。
他怔怔地听,不知何时,满面泪水。
郑士谋察觉到他的变化,收了手拢进袖中,起身近前坐在他边上:“多大的人了。”
“让义父见笑。”温旻羞愧地擦去泪水,“父亲觉得,秀棠接下来该如何?”
郑士谋似乎很满意这声父亲,他微笑一下,手按在温旻肩头:“既然淌了浑水,抽身太难,不如趁势搅得更浑。这次的所谓‘细作’,恐怕有一大半原因是江抚为了打压你埋的线,此人虽是受世家恩荫的子弟,心思却歹毒,ko蜜腹剑招揽人心,想必锦衣卫里不服你管教的都站在他那边。”
温旻默然点头。
“凡此类人,豺狼称不上,腐鼠而已。鼠类气量狭小耍阴善妒,因此他欲毁你,又欲步你之路,贪功冒进,就是他的弱点。既然江抚设局害你,对他又何必手软,以牙还牙,教他尝尝苦头就是。”郑士谋面色一沉,收了臃肿发白的手指,攥在袖里,“cun耕之日就要到了,旻儿快些好起来,到时御前随扈的卫列里,为父还想一睹你的英姿。”
第25章 金钩
驿站恢复通信后,商闻柳才收到了过年积压的书信。好大一个包裹,下衙后回家一一理好,有衣物有纸张。纸堆中除了家书,还有一摞厚纸整齐叠着,上面盖了篆有“青云”二字的阴文小印,是父亲新琢磨的书法。他铺在桌上,细细临了一遍,难入其境,感慨自己笔力不足,遂恹恹停笔。
除此之外,千里之外的云泽县也寄来了一封书信。
甫一看方正小楷的“见信如晤”四个字,便勾起无数回忆。三张信纸通篇写他这几年的见闻,情真意切,信尾又以行草书“兰台庙堂之论,言合吾意。赤子之心,切记切珍。”几字做结。徐子孺笔力沉厚,一如其人,见到故友字迹,商闻柳难免想起少年时光,提笔便写回信。
然在京师经历实在不值一提,话在笔下,删繁就简,依依化作只言片语,余下便是些关切之情。
回完书信,已是日薄西山,金粉的云霞蔚然壮阔,是许久不见的好天气,再过两天就立cun,纷纭万物萌然生发,幽黯的冬季总算要过去了。
檀珠将过年囤积的腊ro切片,盖进锅里蒸了,两个人就着白馍馍吃完。这些天他在教檀珠认字,一天认个三四个,以免出门买菜识不得字,檀珠虽还不会写,好歹现在能认出几个了。
吃完饭,商闻柳随意写了字举在脸前:“这个字可识得?”
那是个“饱”字。
“食包,是饱。”檀珠遭了几次抄写的罪,谨慎道。
“哦?那这个呢?”商闻柳一抖袖子,又甩出一张。
檀珠瘪瘪嘴,发愁道:“这几天公子好闲!”
商闻柳:“说对了,这几天我闲得长霉。”
天子马上就要亲耕,朝中五品以上的大臣忙里忙外,没他们这些小吏什么事,何况大理寺本就是个清闲的所在,他也乐得如此。
檀珠愁眉苦脸地望着纸张,费了半天劲才记下来,为防商闻柳又出什么字题,马上殷勤地替他洗砚台。
商闻柳觉得好笑,站起来整理书信,一会儿檀珠跑进来,他又叉腰懒懒地唤:“檀珠——”
檀珠一鼓嘴,慌忙躲在门后道:“停云观有灯谜,公子去不去?”
眼下正是十九,民间传十八夜间停云观有仙真下凡,今日去者,除了灯谜,多半都是想会会神仙,以期福禄双至益寿延年。
商闻柳在清州常与家人互出灯谜,上元夜被锦衣卫闹的,也没见着多少灯谜就悻悻而归,檀珠一提,便有几分兴致。望着檀珠黑溜溜的眼,他却摆出一副肃正的面容,教训说:“叫你认字,你便顾左右而言他,将来可怎么好。”
檀珠认定了商闻柳没有脾气,还是抿嘴笑:“有公子在哩,我才不怕。”
“你迟早要成家,届时还有我在身边莫?”
檀珠摇头:“我一辈子跟着你端茶倒水!”
商闻柳板脸:“我只要两袖书香的小姑娘端茶倒水。”
“书香没有,刚才洗砚台还有墨味儿,公子闻闻?”檀珠皮得很,甩起袖子招呼上来。
商闻柳举手敲一栗子:“贫嘴。”
折腾半天,还是去了道观凑热闹。
一大一小站在观前,道上人来人往,观者如堵。
路边上就挂了谜题,都是一些再简单不过得题目,愈往里走便愈难,拆字填字经好一番迂回。商闻柳猜得尽兴,也买笔过来出题,不知不觉进了观内,遥遥见顶上黑墨淋漓的“万古长cun”几个大字,殿中真人塑像高达几丈,跟着缁衣黄冠拜过,再游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