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194)
作者:风为马
时间:2023-10-13 10:44
标签:权谋 慢热
商闻柳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扶住椅圈,目光微沉。
“老夫愿赌服输。你说的不错,徐英川之死,的确与我有关。他看到不该看的,我却不能信他,干脆一了百了——”郑士谋像是变了一个人,眼中染着疯狂,“这便是我要告诉你的三十年之疑云,你敢听下去吗?”
狂风撞击着窗纸,窜进的风扑灭了他们身边的一支蜡烛,嗤的一声散开青烟,风雨欲来的气氛,商闻柳胸ko骤然一坠,他不怕死地说:“洗耳恭听。”
“当年——”郑士谋眯起眼,胸肺中浊气上涌,脊背已然佝偻,“云泽铁矿,就是我杀他的契机。河谷一战,我买通监军太监,断了前后两支队伍的联络,而后伪造通敌书信和诸多金银器具,辗转交到先帝面前,先帝当然深信不疑。去书催战,徐英川自然是收不到的。”
“坐实了通敌之罪,叛将被斩,便没有人再去看那日码头的风波......那些铁器,”郑士谋目光忽的游离,“那些是铸好的兵器!”
商闻柳猛然抬头。
运河北出国境,郑士谋从运河运走了兵器!
“云泽县官之死,同样是如此,世上总有人想去管别人的闲事!”郑士谋端坐深息,嘴cun绛紫,强自开ko道:“我杀了多少人呐!可是于我可有半分妨碍?螳臂当车,不值一提!几十年的保命银,都以为老夫是白白奉上的么?”
他嘴角冷笑:“今日洛汲落马,就算于我百年之后,也不会有半分损害,这就是郑重裕的为臣之道。”
“老贼!”商闻柳拍案而起,“私贩兵器军马,是祸乱朝纲,至万姓于倒悬之苦,天地不容!”
郑士谋狂妄道:“朝纲?朝纲负我!”
“你看我郑家满门,何人不忠不烈?忠烈的下场便是死,我的两位兄长死了,夫人吊颈随殉,我又得到了什么?”
“郑家险些家道中落,血染的名差一点就要被人践踏,我两个兄长,都是为了天下而死,他们凭什么?他又凭什么?徐英川不过是小胜一仗,风头便盖过了我死去的父兄!”郑士谋喉中溢出粗声鸣哮。商闻柳这时才看清了,眼前的不过是一个齿落毛衰的老人,别的什么也不是。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比他们更狠啊!”郑士谋陷入了癫狂,似乎站在她面前的并不是商闻柳,而是三十年前一个个鲜活灵动的身影,“可是我更有手段,我有了权,还挣了名......阿川啊!”郑士谋喉间一哽,像是被人当头一棒,视线逐渐清明。
“徐英川......他要守河山边陲,我让他守了,一辈子都守在那,万万年不移。”郑士谋捂着手帕,浅红血沫粘在了ko角,“他却为什么!为什么午夜梦回,还要来问我何时回家?三十年了,何必还要折磨我!”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商闻柳身上:“何必!”
“阁老,”商闻柳平静地开ko,“这么多年,折磨你的不是徐将军,也不是先帝。斯人已去,阁老心中的怨魂,不过是流连在世人红白之ko中的影子,影子是折磨不了人的,折磨你的是你自己。”
风声敲着窗,商闻柳屏气凝神:“永夜不去的那些鬼魂,倒不如说是你自己的心魔。”
“我没有心魔。”也许是这话太过锋利,刺得郑士谋双眼紧闭,胸ko剧烈起伏着,猛地咳嗽起来。
商闻柳迟疑着:“阁老——”郑士谋退后一步,迟缓地摸出一粒药丸,就着茶水吞服,咳嗽竟好了许多。
“商闻柳,黄ko小儿啊,”郑士谋按住心ko,强笑着,令人胆寒的雷鸣电闪分裂苍穹,仿佛那雷电近在咫尺,“我乃两朝阁臣,助天子杀叛将平外敌,荡平寇患还田于民,世人称我贤能,这岂止。老夫将门之后,代代东征西讨为朝廷竭尽肱骨,我郑家彪炳千古,我郑重裕生荣死哀——”
昏昏的瞑光里,商闻柳似乎看见郑士谋ko鼻中渗出了黑色的血液。他心中猛然一突,倾身上前:“你吃了什么!”
“知我罪我,其惟cun秋,只是我一生坦荡清正,后人的毁誉?可惜……商兰台,兰台啊!你自以为聪明,只是铁腕之下,聪明算得了什么?”郑士谋低沉地笑起来,眼中阴毒无尽,嗓如han砂:“我就要抽身,可你还在苦海翻腾!”
商闻柳的声音颤抖起来:“你疯了!”
郑士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靠在了椅背上:“兰台,老夫的后招,你能看破吗?”
正当时,低矮云层中裂开一条蜿蜒电光,炸雷惊响,砸得地上人四散奔走,空气似乎凝固,木叶瑟瑟着,为即将到来的天地之力惊恐万分。
商闻柳呆在原地,屋内呜呜着风号,先是一点掀动发丝的细风,而后大门轰然洞开,杂杂的脚步声围上来,长驱直入的狂风鼓荡袖袍,抽打在他的脸上。
郑士谋仰面躺在椅背上,没有一点声音,四周的灯罩噗地冒出青烟,一行哑奴穿堂而入,顶着骤然烈风,在商闻柳身边来去,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个人存在。
直到府上管事垂头过来:“主人驾鹤,我等为他收殓,还请避让。”
“驾鹤......”商闻柳无措道,“他死了?”
商闻柳惶惶地:“他死了吗?”
管事脸上冰冷,道:“罪臣洛汲私贩军粮倒卖兵器,是罪大恶极之徒。主人愧对先帝,愧对今上,自戕以谢罪了。”
“轰”!惊雷爆响,接连而来的闪电将庭中花影扯得四分五裂,商闻柳踉跄着走到回廊下,看见凄凄迷迷的云顶,心中莫名恐惧。
很快的,千万雨线从天穹纷扬坠落,眨眼密集,雨珠急剧敲击大地,簇簇黑影在发白的雨幕里晃颤。
商闻柳闷头往前走,没有人拦他,郑府上下全跑去静室的书斋,他们像早就知道阁老会在这一刻死去,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一声不吭,有条不紊捧热巾寿衣,一个个鱼贯涌进去。厅堂里冷极了,有一副棺材躺在那里,盛满了陪葬珍宝,商闻柳步履不停,外面雷声大做,风雨歪斜怒飞,凉丝丝的水从长廊的地台迸溅到身上,很快湿透了布料。
那股郁郁之气堵在喉间,他越走越快,阴沉乌云不断聚拢,电光穿行,一下一下把天地照亮。
前面就是大门,外面是如洪波倒倾一般的暴雨,商闻柳径直撞进去,砭骨冷雨霎时砸在他脸上,汇聚成深深浅浅的水流。
商闻柳跌跌撞撞,在水坑里摔倒又爬起,除了雨声,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好像思绪都被风雨吹打而去,他淋着雨,无念无挂,是赤条条的一个生灵。
直到什么人穿过了厚重的雨瀑,一把伞遮过头顶。这是一隅的安宁,脚下依然有汹汹雨水冲刷,商闻柳恢复听觉,听到那个人的心跳。他知道自己可以安心,于是闭上眼,额头靠在那人肩上,喃喃说:“冷。”
撑伞的人在狂风骤雨中把他扶起:“走、走,回家。”
第163章 疯癫
内阁大学士郑重裕以死明节,一夜之间,传遍京城。
据说消息传到宫里,皇帝唏嘘不已,提笔良久,写下“文英”二字。
礼部办事干净利落,于是郑阁老的谥号便是文英公。
圣上下旨关照,但郑士谋的后事操办一切从简。前去吊唁的官员,或是真心或是假意,总归都在灵前奉了香。郑士谋没有后人,亲族也死了个干净,料理后事的都是他生前指教过的学生,洛汲本该是这里面的翘楚,可他现在已是欺师叛道之人,在场的人知道前因后果,都不愿提起他,只当此人并不存在。
停灵七日,郑府的仆役来回在棺下垫冰换冰,地砖上满是水迹。厅里阴冷非常,商闻柳从里面走出来,照到阳光的那一刻,方才觉得自己回到了人间。
傅鸿清老早就插完了香,轿子在外面等着。商闻柳挤进去,扇着风:“我听外面说,你昨夜进宫去了?”
“谁的嘴这么大?陆犹敬是吧?”傅鸿清笑了笑,没点生气的样子,好像昨夜狼狈的人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