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9)
常岳皱眉质问:“宫中何人何时养起了雪鸽?”
林荆璞眼含笑意,瞳中却薄凉如月,与常岳说:“这些鸽子瞧着蠢笨,又这般贪食,该是宫外飞进来的。”
常岳听言后,疑心更重,暗中握住了剑柄,从屋内大步走了出去。
喂完手中米饭,林荆璞温柔地将雪鸽驱赶了开,轻轻合上了窗,低声与这群鸽子道:“熟米吃多了,容易拉稀,不给你们喂了。”
他一转过身,鸽子血便溅到了窗纸上,雪鸽直直地坠了下来。很快,禁军就过来察验那几只鸽子的尸体,一只都没落下。
林荆璞抬眸望着那几道灰蒙蒙的鸽子血,并不惊恐,他自若地摊开手掌,从指缝中取出一粒宛若米粒大小的纸团。
这是湫州特制的纸,薄如蝉翼,须得十分小心才不会破损。
摊开看过之后,林荆璞又若无其事地将那纸烧了,他动作轻慢谨慎,铁链都不曾响过一声。
可等他人再坐下时,一时挡不住从胸中涌上一阵煞人的咳意,咳出一口鲜血来。
这年,怕是过不好了。
第9章 除夕 喉血都溅在了龙袍上。
“朕听常岳说,你咳血了。”
林荆璞随御驾赴除夕宴,他本来走在队伍后头,被魏绎唤到了龙辇旁问话。
“嗯。”
魏绎早几天前就吩咐下司织,为林荆璞按启朝国宾的规制裁做礼服。可宫里裁衣的速度远没有他消瘦得快,袖子空落落的,撑不大起来。
虽是华服玉冠加身,可手镣脚铐并未卸下,林荆璞拖着重物,走得有些喘,缓了些许才又说:“御医来看过了,说是无妨。”
“朕不是记挂你的身子。”魏绎剥开眼前珠帘,吩咐前边的御驾走得稳当些,又压低声道:“实在吃不消,你不必要逞强。毕竟这是启朝的新年宴。”
林荆璞应承:“盛情难却。”
魏绎摸不透他,“朕何时盛情邀请过?只随口提了一句,你倒是上心。”
“算来足足有七个年头,没有在邺京过年了,承蒙恩情,遂了心愿。”他含笑仰头,凝望这满眼的宫墙,烟火初绽,芜菁幽绿,物是人非,少年之景恍惚就在昨日。
魏绎却从无心领略这宫中美景,挑眉望着他的下颚,闷声道:“朕的这份恩情,你最好是在宴后也能记着。”
万祥殿,百官皆已入席。
魏绎步下龙辇,又伫足回头,弯腰拾起了铁链。林荆璞便猝不防地往前一踉,被他牵着一同上了殿。
“这是要做什么?”林荆璞慌了下。
魏绎难得能见他失态,缠着铁链又扯近了些,“我朝对你虎视眈眈的人不少,朕得看牢了。万一谁想在宴上对你行刺,朕的玉玺还没到手,岂不成了桩亏本买卖。”
林荆璞又无奈轻笑。
他冒着前朝余孽的身份入席,已足以招嫌讨恨。果不其然,自入殿起,启朝的官员睹见魏绎牵着他到了御座旁,个个眼里藏着刀剑,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
真不知魏绎此举是想护他,还是想羞辱他。
司谏院的臣子又跳了出来:“前朝余孽,怎可上座!”
魏绎向身旁郝顺使眼色。
郝顺会意,拢着拂尘,尖声道:“今日是皇上亲设的贺岁之宴,不谈论国事。林荆璞是皇上的贵宾,既是贵宾,岂有不上座之理?”
魏绎拽着铁链,又将他拉到了旁边的座上。
司谏院的人喋喋不休,燕鸿与六部冷眼旁观,并不掺和。
魏绎一声“开宴”,八音迭奏,笙竹鼓乐便盖住了不平之声,另有倩女舞袖翩翩而来,佳肴上桌,美酒入樽,一派荣升祥和。
不多久,就有禁军从侧门而入,悄悄将那几个聒噪之人从宴上请了出去。
“吃吧,没毒。近日都瘦了。”魏绎附耳在侧,夹了块肉到他碗中。
林荆璞望着碗中之肉,又淡淡扫了眼殿内,人们无一不是在暗中留意着御座这边的一言一行,他问:“昏聩之名,于你何益?”
魏绎笑了:“朕本就无能,多一个昏聩的名声,不打紧。”
林荆璞睨着眼:“你今日有点古怪。”
魏绎端坐不乱:“朕平日对你难道不好?”
林荆璞没再理会他,夹起碗中之肉,细细咀嚼,脸上瞧不出这肉的味道究竟如何。
启朝建立不足十年,礼乐制度远不比以前殷朝周备,可既是除夕朝宴,还是少不了要赐字赐菜、百官贺岁之礼。
魏绎应付起这些,倒是游刃有余,按官员品级按制打点妥当,一点纰漏都无。
筵已过半,林荆璞也已吃饱,他不再动筷,静坐着观赏眼前的歌舞。
安保庆此时端了一杯酒,起身到林荆璞座旁打照面,他油滑笑道:“二爷,许久不见,鄙人得敬你一杯。”
林荆璞见他,也不失风度,举起酒樽回敬:“安大人如今可是刑部的鬼煞小王,如雷贯耳,哪怕不在邺京城,也常能到听你的名号。我的人多是败在你的手里。”
安保庆弯腰作揖:“让二爷见笑了。”
林荆璞饮酒十分斯文,又问:“令尊近几年可还好?今日怎么不见他来。”
“家父年纪大了,入了新朝后,身子总是不大好,多的时候都留在家中注经释文,也不喜凑这热闹。”
林荆璞淡淡一笑:“有劳安大人,回去替我向令尊问声安。”
“一定,一定。”
安保庆私下里敬完酒,回到座上,忽高声道:“正值新岁之喜,臣也给二爷也备了份薄礼,望皇上准臣呈上。”
魏绎还在吃菜,摆袖默许。
林荆璞心头一紧,看安保庆与燕鸿的神色,不由紧握了杯盏,就看到曹耐被带到了殿上。
眼前的曹耐伤痕纵体,半边头皮已被烫没了,脚掌外翻无力,八成是已被挑去了脚筋。除了殿上的几个知情之人,百官无不惊愕,纷纷搁筷议论。
“二爷可还认得此人?”
安保庆笑意瘆人,抓着曹耐头发一路将他拖到了林荆璞跟前,血痕也留了一路。不过毕竟还在宴上,很快就有宫人过来将血收拾干净,费了不少抹布。
林荆璞喉间微紧,垂眸暗吸了一口冷气,又拭了拭覆出去的酒,勉强镇定了下来:“自是认得的,他是我旧识。”
“认得就好,免得让人误会刑部随便抓个人充数行骗。”
曹耐伤重,瞧着是半死不活的,可睁眼一看到林荆璞,他忽咿咿呀呀的大喊了起来,泪水夺眶而出,蜷着身子想朝他爬来,奈何双腿发不了力,活像条在岸上挣扎的死鱼。
林荆璞底下使劲掐着手心,装作没看见,稳声问:“安大人,敢问他这是怎么了?”
“哦,二爷莫要担心,只是被毒哑了而已。下官特意嘱咐过手下,拷打时手脚要轻些,没留下什么致命的伤。”
他将曹耐毒哑,无非是不想林荆璞与曹耐在殿上有交语,也免去了经由曹耐之口传递任何宫外的情报。
曹耐的死活,全凭他一人作决断,他注定孤立无援。
林荆璞僵笑着,又朝安保庆敬了一杯:“多谢安大人还念着旧情,照拂曹家子。那么这份厚礼,我就收下了。”
“二爷且慢。”
安保庆一脚将曹耐踹了回去,露出狡黠笑意:“这份礼是备给二爷的,可礼尚往来,二爷是不是得也得献上另一份礼,以表诚意。”
酒未沾唇,林荆璞就放了下来:“你想要什么?”
安保庆看了眼魏绎,陡然褪去了谄媚之相,拱手倨傲说:“臣如今乃启朝臣,所谋之事,自然都是为了启朝皇帝!臣不为别的,只是想要替皇上问一问那传国玉玺的下落。”
林荆璞也扭头看向了魏绎,目色变冷了几分。
魏绎不看他,只是往后靠在龙椅上,仿佛置身事外。
“二爷,可想起传国玉玺藏哪了?”安保庆拽着曹耐,逼问不休。
林荆璞要是此刻不说,那么曹耐必死无疑,他不但失了挚友,没脸跟曹问青交代,还有可能因此让曹氏在邺京布了七年的谍网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