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118)
傍夜蝉鸣聒噪,好景不长,林荆璞又被几只蚊子给叮醒了。
夜幕初临,曹问青没到,倒是等来了魏绎。
林荆璞睡眼惺忪,失神看了他一会儿,眼梢迸出淡淡笑意:“皇上屈尊大驾,怎么不早知会一声,有失远迎了。”
魏绎穿着一袭黑色单衣,头顶戴竹编草帽,身边也没带人,一看便是从宫里偷溜出来的。
这树下只摆了一张椅子。
魏绎一把挪开了案上的文书,翘腿坐了上去,俯身一笑,用不正经的口吻说起正经话来:“宫外灾病肆虐,朕心系天下百姓,心中惴惴不安,便想着亲自过来督查,既是要督查,那怎可让你提前准备?就该出其不意的才好。”
林荆璞迎上他炙热的瞳,若无其事地在他大腿下抽出一张还未及送下山的奏报:“每日都有两封像这样的奏报送进宫里,何曾耽误过正事,邺京的病情眼看就快熬出头了。你如今还来督查,是不放心我办事,还是信不过我人品?”
魏绎笑而不语,良久,他才摘下草帽,挡住林荆璞的半张脸,凑到那人的耳边低声答:“深宫寂寞,朕只是想来见见你。”
林荆璞一笑,从容推开帽檐,将魏绎也推远了些:“原以为是你这几日忙着对付三郡,才疏忽了别的事。”
三郡的事,魏绎没跟林荆璞商量过,如今听他提起,不觉有些心虚,又故作轻松道:“南殷让上千学子染病,误了邺京科考,还有人因此无辜丧命,他们该自食其果。”
“柳佑手段阴狠,且胆子够大,这堆烂摊子踢给他处置,是理所应当的。”林荆璞说:“可你没有跟百姓坦白实情,将错就错,把下毒之事当成疫病,是有别的私心吧?”
三十年的凉州鼠疫足足蔓延了三年,死者不计其数,整个凉州犹如人间炼狱。当年,便有人批判是大殷朝廷无能,致使这场疫病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可同样是鼠疫,魏绎只用了半个月,便控制住了城中蔓延的速度,让死伤之数降到最低——这无疑是让天下臣民于他的朝廷刮目相看的好机会。
启朝没有百年基业,维系朝廷的枭臣又已死去,以魏绎眼前的处境,他要让朝臣齐心抵御外敌,光靠帝王心计还远不够,他必须要做出一些实绩,得到天下百姓的拥戴。
光复科举的本意也是如此。
恰恰是因为柳佑下毒陷害,反而有了一个比科举更为切实的机会摆在眼前,魏绎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迎刃而解!
心思全被林荆璞看穿了,魏绎眉间隐有愧色:“你觉得朕这样做不对。”
“是不大对,”林荆璞说:“可我想过了,我若是你,大抵也会如此做。”
魏绎一愣,又听林荆璞道:“只要能让世间恢复安定,真相与清白有时不值一提。史书底下埋得多是鲜为人知的白骨,而那些站在书上的英雄,又有谁是一尘不染的。他们的好与坏、善与恶,往往是世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可朕未经与你商量,擅自妄动了你殷朝仅存的基业,”魏绎望向他,“你难道不恼吗?”
“照这么说,他们逼死了亚父,我更该恼。”林荆璞喉间发笑,将心思都藏在了斑驳的树影里,抬头说:“你救的是百姓,惩的是始作俑者,又有什么错。我左右不过是有些好奇,你是如何将毒下到林珙一人身上的?”
魏绎沉了一口气,若有所思,没有急着答话。
他伸出手,轻轻揉搓起林荆璞的发,又瞥见了他脖子上的红肿小包,便回过神来,忙从腰间拿出一盒清凉膏,用指尖蘸了,来回抹在那一处打圈。
他力道正好,恰如其分地缓解了林荆璞的燃眉之急,颈上阵阵清凉,倒衬得脖颈之下的位置燥热起来。
魏绎将话锋转开,语气益发柔和:“树下蚊虫多,你皮肉嫩,最招这些东西,怎么不进屋去。”
林荆璞轻笑一声:“晚些再回。屋里闷热,我耐不住,这儿至少有风。”
“你住得不舒服,不早些告诉朕。朕明早便让人运一车冰上来。”
林荆璞:“山路不好走,这几日进出运送草药与物资的车辆,便已经不够了,再要运冰上山就是白白添堵。寺里都是清修的出家人,高僧们讲的是清心静气,若只因我住到这便坏了规矩,说不过去。何况,你都对外称这是场疫病,救治疫病如同前线打仗,是得讲究‘军纪’的,主帅今日因私欲得了冰块,其他官员过两日难免会将酒肉带上来,风气便不好带了。”
魏绎颔首,又往抹了清凉膏的地方吹了吹,指尖一顿:“可还痒么?”
林荆璞身子不由颤了一下,举起扇沿,若有若无地轻划魏绎脖颈相同的位置,鼻尖倒抽一口气:“本来也没这么痒。”
魏绎心中一动,用手勾住了他的下巴,笑着逼问:“告诉朕实话,你是痒还是寂寞?”
林荆璞没留情面,调侃道:“魏绎,你是只毒蚊子。”
天全暗了,这附近没有灯盏,其他人都在屋里忙碌着。
清风徐来,寺庙钟楼在这样沉寂的黑夜中愈发肃穆,反而让有心造次的歹徒起了绮思,几番撩拨之下,连知书达理的人也不禁露出本性,想玩弄一场风花雪月。
两人尽情吻着。
汗液相融,胸膛相抵,林荆璞毫无防备的从藤椅上翻了下来,跌入了魏绎有力的臂弯里。
草丛也是香软无比的,花坛下的窸窣声不会让人留意到。
林荆璞没有推却,只要没有脚步声靠近,他就可以无所忌惮地享受。
可魏绎似乎就是想让人听到这儿的动静,大掌紧紧贴合林荆璞肩胛骨,将粗重的爱语恶狠狠地灌入他的耳中:“阿璞,我命没了。”
第103章 幼帝 “他需要一个契机,与他的母亲宣战。”
承恩寺的这一排厢房,本是给外来和尚诵经坐禅时住的,这几日才临时腾给了官员住。
床榻不够宽敞,睡两个人便挤了。
曹问青至后半夜才到。
林荆璞体面地藏起耳后未消的轻浮,放下帷幔,和衣起身去给曹问青沏茶。
曹问青知道这屋里还有别的人,刻意没往那边看,双手接过茶水,只说正事:“二爷,老臣仔细搜查了近段时日出入过四方馆的人,虽人多手杂,所幸还是查到了点头绪。允州裴凡,不知二爷可否听说过这个人?”
“裴凡?”林荆璞眉间微动:“听过这个名字,但不清楚为人生平。”
“这裴凡是在邺京文坛混迹了十多年的文士,早些年前在允州的家底颇丰,大殷南迁后,他便刊刻了不少文集诗集,立意都逃不开追思殷太子、光复前朝诸类。”
曹问青抿了一口茶,又继续说:“委托书局制版印书的费用本就高昂,官府和富商才出得起书。奈何裴凡的文采平庸,这等立意的诗集又难以在邺京有销路,以至于他这些年来穷困潦倒,据说连不久前发妻病死,还是靠邻里周济才安葬的。如今他也只能沿街贩卖字画,或给船舫上歌女们填词为营生。”
两人忽都沉默了片刻。
同裴凡这样的人,不顾家业、抛弃妻儿,无非是为了复国执念。
林荆璞与曹问青也本该是这样的人,而他们放弃复国,应被裴凡在心底憎恶与仇恨着。
他面不改色,提壶给曹问青添了些茶水,淡淡地问:“裴凡是如何得进的四方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