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88)
光天化日,两人真像是在“偷”,谁也顾不上正事与后事,抛开杂念,只贪恋起眼前的欢愉。
……
燕鸿陨身,相府的大权旁落,朝中各类的公文奏疏便必得经由衍庆殿走,等皇上亲自批审。
礼部官员在衍庆殿外候了有两个时辰。
不久,司谏院与刑部也都来了人,领着各自差事同礼部官员焦急地候在外头。
原以为皇上因丞相过世而身子欠妥,可也不见衍庆殿传召御医,宫人出来通传了几次,只说皇上还睡着,让他们再耐心等等。
于是这帮人足足等到了天黑,才得以面圣。
魏绎没用晚膳,便先赶到正殿处理公务。他内衫的领子不齐整,像是没穿里衣。
官员们不敢直视龙颜,亦不敢猜忌,只将分内之事一一禀报了,领了旨意后,又发到各部去办理。
燕鸿的丧事要按国丧之制大办,禁止朝中一切宴乐婚嫁之事,举国同哀一月,才不辜负他这一代权相的威名。
可另一头军火案也得加快跟进,正好等丧期一过,他身后的罪名也要一一扣上。
恩威并施,里应外合。他才好趁此机会收拢人心,接管朝中大权,统领六部。
等魏绎忙完,已近二更天。
宫婢要伺候他洗漱安歇,他先问了偏殿。宫人说那头已熄灯阖门,里头的人也应已睡下了。
魏绎颔首,想到明早朝中还有一堆琐事等着他办,便独身在正殿睡了。
……
林荆璞换上了内监的衣裳,已提灯出宫,同郭赛乘着马车一行到了刑部提狱。
看守狱门的牢头前脚才送走一人,转头见到郭赛领人来了,忙一个激灵便哈腰迎了上来,“这么晚了,郭公公怎么来咱们这地儿了。公公伺候皇上辛苦,小的早知公公要来,得让人将这门槛贴了金子才是。”
燕鸿尸骨未寒,朝中上上下下都知道要巴结起这启朝真正主子来,连御前侍监都跟着沾了光。
郭赛无所适从,握拳一咳,把舌头捋直了些,肚子挺了出来,强装出几分体面:“皇上差咱家来问宁为钧一些话。”
那牢头一滞,为难低声道:“那一位可是要斩首的朝廷要犯,郭公公若没有带刑部的提审文书来,怕是不太方便。”
郭赛余光看了眼身后的人,暗暗铆劲,学舌道:“皇上今日事杂,又因燕相离世而悲痛过度,一时没看明白便将刑部那判文批了,皇上后来细细回想起,又觉得当中有些疏漏得问清楚才是。天子一言驷马难追,虽说这判文已发往了各部,不好更改,可皇上还想将这案子捋得更明白些,故而差咱家再来问问仔细。今日之事,你切莫多嘴传出去,否则丢了皇上颜面,你一条小命可赔不起的。”
“明白,明白,”这牢头被唬得一怔,忙道:“小的亲自带公公前去,绝不会引人耳目!两位公公,这边请——”
郭赛掩面咳嗽了一声,便走了上前。林荆璞压低脑袋,紧随其后。
牢头说着,又无意间往后瞄了一眼,倒未察觉出有什么异常,只觉得这小太监面容长得过于姣好,忍不住要让人多看几眼。
“二位公公,宁为钧就关押在这里头。小的便不打扰了,有什么吩咐,只管传唤。”
郭赛见他走远了,紧绷的身子才松了下来,屏立至林荆璞身后,自在了许多。
“宁大人。”林荆璞摘了太监帽子,上前作揖。
宁为钧见到林荆璞,忙提起精神,起身隔着铁栏行礼:“二爷。”
林荆璞打量,他的身上没有半道伤痕,囚服整洁,只是看着两颊略微消瘦了一些,怕是压根没怎么被审过。
“狱里的饭食可还好?”
灯火昏暗,宁为钧低着头,恭敬回答:“好。”
“睡得如何?”
“也好。”
狱中不透风,可阴冷得让人站不住。郭赛取了件大氅,给林荆璞仔细披上。
宁为钧仍不抬头,只将视线稍稍上移,迟疑问:“二爷深夜前来,敢问是……”
“说来也惭愧。当日凤隆坡一事,我明知柳佑不可信,却还是给你递送了消息,害你落得如今这般境地。”林荆璞身子渐暖,面色透润如玉,亲切地说:“你可怨我?”
宁为钧往后退了小半步,奉命唯谨:“是我自己当日行事莽撞,未曾调查清楚便去打草惊蛇。怨不得二爷。”
林荆璞是个最没架子的主,可宁为钧看似对他总是过于恭敬谨慎,乃至有几分颤颤巍巍,像是生怕踩到他的什么忌讳。
林荆璞先前与宁为钧的交集并不多,正儿八经说上话的也就那么一次。时至今日,他才确信宁为钧敬重自己,可也在提防自己。
既有敬意,又为何要防?自己又有什么值得他防的?
“你怨我也是应当的,”林荆璞眸底一深,又惋惜道:“烧毁军用是大罪,魏绎没对你手下留情,五日后便要行刑。不过,你若肯告诉我一些实话,我或许可救你一命。”
宁为钧的唇抿成了一道黑线,又道:“谢二爷,可死生由命不由己。”
“你还不知我要问什么。”林荆璞似笑非笑,面上捉摸不透。
宁为钧一愣,惶恐一拜,以示歉意:“二爷想问什么,便问吧。”
林荆璞长指拢袖:“当年你族中长辈十余人殉国,你何以活了下来?”
宁为钧微顿,平静道:“我怕死,只好仕新朝而苟活于世。”
“是么?”林荆璞淡淡瞥了眼他的站姿,又问:“这一年间,你为何要助魏绎行事?”
宁为钧:“他是皇帝,我忌惮其威势,不敢有所得罪。”
“你要真这么想,”林荆璞不动喜怒地纠正道:“那该与朝中那些庸碌之官一样,听命于燕鸿才是。”
宁为钧神色均敛,便跪了下来,不再答话。
林荆璞也无心再逼问他。
他摘了大氅交给郭赛,语气冰冷:“宁为钧,我赏识你是个可用之才,知你心性坚韧,平日也不与你试探交心,唯恐辱没了你。难得魏绎对你下了狠手,想着我有机可趁,却不想你顽钝麻木,是块撬不动的坚石。也罢——”
他戴上侍者冠,便要离去。郭赛忙弯腰碎步跟了上去,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须得走在前头。
宁为钧跪在地上岿然不动,到最后也没吱半句。
上了回宫的马车,郭赛见林荆璞面色不豫,小声问:“二爷,宁为钧什么都不肯说,我们今夜不是白来了一趟?要是被皇上知道,我们偷跑出宫是来提狱见他——”
“魏绎急着要杀他灭口,定有不可告人的缘由。不亲来一趟,我不甘心。”林荆璞面色沉静,可耐不住心底烦闷。
他掀帘看向车窗外,只见夜色中的一队差吏抓了五六十名罪犯,正往狱中赶去。
铁链铐着的那帮罪犯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哀啼连连,差吏的鞭笞辱骂声更是不绝于耳。
郭赛往外瞄了眼,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便去合了窗。
“二爷,奴才前些日子在御前侍奉时听说过,说军火案一旦查起来,要抄家灭门的可不止宁为钧一个。宁为钧家中人少,如此看来,比他惨的人还大有人在。”
这一点倒是提醒了林荆璞,他想到了什么,目色渐深:“我记得曹将军先前查过,说宁为钧还有个姐姐,也还活着。”
“好像是有的,”郭赛也想起来了:“宁昌隆一家忠烈,死在了故土。宁为钧只与他的姐姐在邺京相依为命。”
不知为何,林荆璞脑海浮现出了那只荷包的模样。那一日,他就觉得那针线的落脚处有几分熟悉,故而多留意了几眼。
宁为钧不曾娶妻,他说那荷包是他家人为他亲手缝制的。
这便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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