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54)
“二爷,你这钱怕是讨不回来咯。”冯卧笑着打趣道。
他这几日为了灾情忙得脚不沾地,脚丫都没拿出来透过气,鞋底是又潮又霉,想拿出来晾一晾。沈随隐约已闻到了那酸臭味,冷冷瞪了他一眼,冯卧只好不情愿地将那靴子胡乱套了回去。
“这钱既是用在百姓身上,从谁的口袋出都一样。”林荆璞合上了书,眉心微沉:“子丙先生,你去过了临州,那边情势如何?”
冯卧正经答话起来:“二爷,鄙人的老家就在临州。淹是淹了不少,但那几条官道还是畅通的。临州刺史李怀复是个没胆魄又没主意的,伍老前些日子悄悄周济了他们一批粮食,他私下欣然受了,也正因如此,城中的灾民还能再撑上一段时间,不至于饿肚子。等你的这批粮运过去,只要挨过洪潮一退,问题就不大。”
林荆璞与冯卧都清楚,此次救灾,难便难在允州。
这水灾最早便从允州最先发的,允州的地貌以松软的垸田为主,汛期的水位一涨,河水挟泥沙而下,河道淤积,致使洪水愈发不可收拾。
可想而知,允州的灾情必然比临州要严重许多,可那岑谦偏偏是个清风两袖、至清无鱼之辈,身为启朝臣,他立场分明从不与三郡往来,自然也不会领受三郡的施舍。
他一直咬牙硬挺,苦等着大启朝廷来搭救。
林荆璞又问:“燕鸿举荐的御史到了吗?”
“胡轶啊,听说一早那厮就风风光光到了允州府衙,还摆架子给岑谦看呢。”冯卧说。
“你对此人熟悉?”
冯卧盘腿嗤道:“我与胡轶是同部同司,算有几分熟络。他这人论才学远不及商珠,论手段也不及之前的安保庆,这么多年他在户部顶多算个圆滑玲珑之人,考核筹算样样不行,官场上的行话倒是一套一套的。”
林荆璞也轻笑:“燕鸿还是知道用人之道的。灾情当前,他偏要派条泥鳅来上推下卸。”
冯卧想到了什么,又微微犯难:“二爷,胡轶既已去见了岑谦,他定会说朝廷还没将赈灾款项拨下。而今我们又将这些东西送去,得拿什么名头?”
“他胡轶是御史,你冯卧就不是了吗?你才是大启皇帝钦定督查赈灾的御史大人。”林荆璞将手藏在袖子中,温润的眸中泻出一份危险:“既有人敢冒充御史,耽误赈灾大事,那便是欺上瞒下的死罪,可就地正法。”
冯卧皱起了眉:“嗳,这事不对啊,分明是我被私调来两州的,名不正言不顺,凭什么指认胡轶是假冒的御史?”
只见林荆璞缓缓掏出了一枚铸金令牌,冯卧一怔,穿好鞋去双手恭敬接过,仔细打量,不由瞪傻了眼,又扺掌大笑了起来:“二爷,连皇帝令牌……他也舍得让你带出来?”
“魏绎抠门,自是不舍得的。”林荆璞举止生姿,眼梢出了一分浅笑:“他全不知情,是我在龙榻上顺来的。”
第48章 令牌 忘情到了这种地步么?
南边洪潮湍急不退,邺京这几日却风平浪静得不大正常。
偏殿的门扉白日都虚掩着,宫人们还是惯例进出打扫伺候,看不出与素日里有什么分别。可终究是少了一个人,魏绎总觉得整个衍庆殿都冷清了许多。才九月底,他便让宫人搬来了暖炉烘烤。
午后高阳悬晒,前些天雨水的霉气又尚未蒸干,湿热难耐,颇有返夏的势头。
宁为钧穿着一袭旧制的官服,于衍庆殿正厅外等候。
魏绎昨又熬了一夜,方卧下补了会儿觉,听到郭赛通报,便从榻上强起。
宁为钧见他到了,肃面拱手而迎:“微臣参见皇上。”
魏绎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屏退了殿中杂人,用茶水随意漱了个口,哑声问:“查到眉目了吗?”
“微臣依照皇上的意思去仔细查了,这三月以来各州的钱庄数量较半年前所差无几,民间私营的银子并未大量流入朝廷手中。只如此看来,燕相应只是单单动用了国库里的钱。”宁为钧道。
魏绎听言一顿,放下了漱口的茶杯,轻嗤道:“既与民营挂不上勾,那他拿走国库银两,就不会是做民本生意。”
宁为钧沉思片刻,说:“皇上,燕相的买卖与百姓的吃穿用度无关,流水之大又堪比两个州的赈灾钱,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魏绎黯然一凛。
军备。
燕鸿极有可能拿钱私造了军火器械,从中牟取盈利。
历朝历代养军队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启朝每年光是给逐鹿、策林添置器械盔甲的钱得花上百万两,供应朝廷的军火商能从中赚一大笔银子,军备之物又关系到国家局势,所以几大军火商最好是由皇帝的心腹亲信一手掌控。
可启朝建立不久,皇族人丁单薄,大权不在魏绎的手上,他也发愁抽派不出合适的人选来掌管军火机密。
如今供应兵部军火的几家商当都是从民间起家的,朝廷督查也难免会有疏漏。燕鸿在这一块下手,的确是有机可乘。
可启朝的两只军队从不缺少军备,燕鸿就是造了军火,又不好光明正大地卖给兵部,那这批货他又打算转手卖将给谁?
再说,燕鸿当真只是为了挣钱么?
魏绎疑心更甚,拧眉道:“你再去查查各地的武器商行,还有兵部的库部司,连着户部的那些糊涂账一起查!”
燕鸿做事滴水不漏。他们现今要查,也只能凭着蛛丝马迹,大浪淘沙。
“是。”
宁为钧躬身,又犯难说道:“皇上,户部的帐目每月都有留存在皇阁之中,臣不难调阅。不过兵部的库部司是重镇之地,微臣是刑部官员,就是找了恰当的由头也不好随意出入,斗胆恳请皇上将天家令牌发下借臣一用。”
朝廷的实权虽没完全落在魏绎的手上,可他到底还是大启唯一的皇帝,手下的人凭着金令牌出入六部各司还是容易的。
魏绎颔首“嗯”了一声,手往腰上一摸,却发现空空如也,只剩下那根原先绑在令牌上的金穗。
他愣一愣,见那线头纷乱,显然是被人扯断的。除了那只狐狸,没人能近御前下手,还会使他毫无察觉。
天高皇帝远,地方上的变数谁能猜得准,林荆璞要拿了令牌,的确是更方便在两州办事些。可魏绎诧异的是,自己上次竟忘情到了这种地步么?
他恼了半分,又转而一笑,对宁为钧说:“令牌朕有别的急用。库部司不方便去就先搁着,不好打草惊蛇,等有了机会,再去探探邵明龙的口风罢。”
……
“此乃大启天子金令,岑大人可看清楚了?”冯卧正举着那枚令牌,对岑谦拱手一笑。
岑谦被晃到了眼,挑眉一滞,忙在坑洼中跪下了双膝:“臣岑谦,叩谢圣恩——”
冯卧见他这身狼狈不堪的模样,当场就放下了御史的架子,“岑大人快快请起!”
允州的大雨还是没停,冯卧仔细收起了令牌,没让人帮着打伞,淋着雨光着脚,沿着这条河道水势低洼处与岑谦一同巡查。
防筑堤坝的允州卫兵已吃不消了,冯卧带来的几十人便先顶了上去,剩下的人手还忙着将赈灾粮食运往城中粮仓。
有条不紊。
岑谦的腿泡在水中皆是发软的,一日之内一起一落,他恍如在梦中,忍不住跟冯卧毕恭毕敬地唠嗑了起来,左右不过都是一个“谢”字。
冯卧最不自在的便是别人跟自己道谢,所幸这雨点与洪水声大,他听不太清楚。
他抬高了斗笠,又扯着嗓子对岑谦高喊道:“岑大人,格堤虽十分要紧,可遥堤和缕堤也是治水关键啊!今日河道必得加造出一条新的缕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