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119)
“此次赴京科考的有几名考生,与裴凡是多年旧识,四方馆论学不分官位高低,只需熟人跟里头打个照面,便可将他带进去。裴凡在四方馆中行事低调,又从不与人辩学争论,因此也一直未引起馆中其他人的注意。经臣盘问之后,他对在香炉中下毒、搅乱科考之事供认不讳,可他一口咬定一切皆是他一人所为,并非受人指使,可毒药中有几味昂贵的药材,分明不是一个他裴凡所能支付起的。”
茶水溢了些出来。
林荆璞放下茶壶拢袖子,声线冰冷:“人如今在哪?”
曹问青:“已关押在山下的马车内,曹双与曹贵派人盯着他。”
林荆璞起身踱了几步,望着窗外朦胧的黑月,看不清面色:“将军觉得,该如何处置裴凡为好?”
曹问青的胡渣在月色下蒙了层霜:“国有国法,军有军纪,老臣以为,唯有依照律法行事,最不失公允。”
是夜还长,曹问青没有久留,喝完茶便先行下山了。
林荆璞朝床榻走近了几步,魏绎便一把掀开床幔,将他从上面抱了进去。
林荆璞后背并没有挨着墙,一只大掌抵着他的腰,烫得他汗流浃背。
他平日举止矜贵,可唯独睡觉的姿势不好,喜欢将身子缩在床角里头。
但只要同魏绎一起,他就不会让林荆璞的身子碰到床沿。
魏绎的鼻尖蹭着林荆璞的额头:“方才还没给你弄干净——”
林荆璞发痒而笑:“不速之客是你,我没有因你晾他的道理。我与曹将军早有约在先,他早晨便让人来传话,说下毒之人查到了眉目。”
魏绎面色微深:“这事你不必再沾手,交给朕来办。”
他思虑得比林荆璞还多。裴凡的身份特殊,林荆璞但凡是要插手去处置审查这个人,需要顾忌的不光是这桩案子。况且真如曹问青所说,按照律法去审办,可林荆璞是得依照启朝律法,还是殷朝律法?
唯有自己出手解决,棘手的肉刺才不会扎到林荆璞的掌根。
林荆璞抬眸看了他一眼:“不过这个人,我想亲审。”
魏绎犹豫:“他不会卖你情面,倒不如让他咬朕,左右不过一只疯狗。”
“疯狗多是丧家之犬,这条栓狗的绳我至少还摸过。”林荆璞语气很淡:“裴凡十年来清贫守志,人虽执拗,可也只是写诗出书,不至于要人性命。柳佑能操纵他办这样的事,光靠金银打动不了,说到底还是与我有关。”
两人对视,如炬与似水的光芒交错,最后都化作了一滩糜烂的情愫。
魏绎成了总是服软的那个。
林荆璞已有些累了,趴着身子便睡了过去,薄薄的衣衫里空空荡荡。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减魏绎还在替他清理。
林荆璞声音又低又倦,悄悄把上他的腰腹:“明儿一早不回去上朝么?”
魏绎俯身一笑,往外丢了帕子:“正是因为一早要上朝,从承恩寺回宫得半个多时辰,早晨等不及你醒来,朕便得走了。”
林荆璞觉得他这番言论像个孩子般幼稚可笑,却也弯着眉眼,迎合着与他又亲了一番。
难分难舍,倒叫他不困了。
两人隔着被褥窃窃私语,熬着不睡,仿佛这夜色永不会消退,他们永不会分离。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对林珙下的手。”
魏绎咬耳调笑:“这天下还有你林二爷猜不出的计谋么?”
林荆璞笑了笑:“若是我来做,费点手段与时间,也总能做成。南殷朝廷并不是坚不可摧的,幼帝、毒后、权臣全系在一艘飘摇欲坠的大船上,他们如今承受的,不比亡国时更少。你见缝插针,早早安排人手进去凿开这船的缝隙,还能安插一个如此可信可靠之人,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大殷诸臣在三郡躲避了多年,他们这帮人的防备心如同千年乌龟的外壳,里头藏的都是谨慎至极的心思。
魏绎要在三郡布局安插人手,比在邺京要难上不少。至少林荆璞自认为做不到。
林荆璞继续发问:“我更不明白,你既然都可以到了对他下毒的这一步,为何不把剂量翻几倍,直接将他毒死,一了百了?”
魏绎恣意一笑:“朕要是真毒死他,三郡那帮人六神无主,到时又要请你回去当皇帝与朕作对怎么办?”
林荆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正经得问:“魏绎,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魏绎缓缓沉了一口气,面上仍是笑着的:“朕要是真有能耐在三郡安插底细,首先得把柳佑杀了,而不是林珙。那碗毒,其实是林珙自己喝的,他当然不会给自己喝下致死的量。”
林荆璞一惊:“你竟跟林珙做了交易?可他凭什么会与你……”
“就凭朕经历过与他一样的事。那样的环境之下,你坐得再高,目光都不会长远,比起外患,手中的权利比什么都重要。他需要一个契机,与他的母亲宣战。”
林荆璞眉头愈紧,仍觉得有哪处说不通:“这怕是还不足够,他可有跟你提什么条件?”
“去年水灾在南边泛滥,五月播种中稻的种子不足,他张口便跟朕要了二十车。”
魏绎无奈笑了一声,又说:“朕总觉得,林珙压根不像个九岁的孩子,他若是再早个十年出生,没准还真的会是下一个林鸣璋。”
第104章 佳话 “他们本是一出君臣佳话。”
魏绎赶早动身回宫,不多久,林荆璞也起了。
曹双驾着马车到了承恩寺后门的竹林中。
林荆璞没拿伞,迎着檐下的细雨,穿过无人小径,上了那辆马车。
裴凡蜷在车内,似乎一夜未睡。他面部消瘦得仿佛画中的骷髅骨,眼珠子深陷下去,宛如一口死去的枯井,深不见底又干涸无趣。
他一眼便认出了林荆璞,双耳不禁一红一紧,但很快又松懈下来:“草民卑贱之人,怎敢劳烦二爷挂齿?”
林荆璞面如芙蓉,鬓上还沾着半湿不干的雨珠。他让曹双先给裴凡松绑,稳稳地在裴凡对面坐下:“裴先生是个志士,我未能早些得识先生,实属遗憾。”
裴凡苦笑了一会儿,笑声钝而冷,又道:“实不相瞒,草民多年来常常噩梦困顿,唯一欣慰的便是能梦见自己在长明殿中得二爷召见,高谈时政、施展抱负。如今也算是圆了夙愿,只可惜未赶上好时候,二爷既已弃殷向启,不知是草民有生之幸,还是不幸啊。”
林荆璞捏着扇柄,淡淡一笑:“其实我曾与裴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见先生与几个书生在船舫上争执扔书,呼天抢地之语,的确发人深省。可这不该是你下毒戕害同仁的道理。”
裴凡一顿,嗓子止不住地低沉:“他们仕异朝、侍启帝,并非是我同仁!”
林荆璞看了他一眼,显得愈发沉静:“士族以满腹经纶之学深于黎民百姓当中,历朝历代都最为清醒,也最为固执。我知晓裴先生坚守本心,贫贱不移。只是南殷朝廷当下的局面并不见好,姜太后与吴氏专权,新帝孱弱,朝廷重武功而轻文治,将赌注都押在了军队上,若是不能一鼓作气战胜启军攻入邺京,早晚是空耗基业,光凭他柳佑一人又能有几分胜算?”
“柳清岩不是俗人,我信得过他!”
裴凡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中了林荆璞的套,心中懊恼,起身切齿道:“……你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