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78)
卢遇良身子一栽,瞳孔中的恐惧之色盖过了震惊:“皇上难道只听他蒋睿一面之词,便要定老臣的罪么?火|药缺漏与臣无关……本就是他家库房货不对账,他才将这脏水泼到臣的身上!皇上,臣着实冤枉呐!”
魏绎面色不改,玩着铁炭盆里的火,只冷冷地含糊了一句:“蒋尚书无罪。他无罪,有罪的只能是你。”
这已不是偏袒,而是偏畸。
卢遇良灰发凌乱,双手深陷进泥中,咬牙低骂:“国法不公,难道是谁的官大便听谁的吗?”
魏绎丢了铁器,火焰四溅,又冷笑起来,“这话你有脸问朕,怎么就不问问你自己。你要攀附权贵,权贵有一朝便不会拿你当替死鬼么?你卢遇良是个有胆识的,可将来你卢氏一门九族的亡魂,是要给谁的丰功伟业铺路呢。”
这桩案子若全由卢遇良一人担责,那他新得的那对儿女皆要死于襁褓之中。
卢遇良怔住了,发现指头缝里都是泥,怎么也扒不干净。他愈发骇然,只敢直视魏绎的衣袂,一时都觉得刺目。
林荆璞垂眸一笑:“卢大人莫慌,倒也没他说的如此严重。这弑君之罪与欺君之罪,左右占一样就足够了,孰重孰轻,还是全凭卢大人自己决定。”
清柔缓慢之声将这牢狱中肃杀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他的态度与魏绎截然相反,犹如一剂定心药丸,可字字咀嚼过后,更像是蛊惑人心的迷药。
只要供出幕后主使,卢遇良的罪行便能极大的减轻,最多冠他一个欺君的罪名;可若抵死不供,北林寺一案全得由他担,那便是弑君大罪!
卢遇良撑地仰面看向那两人,看似一强一弱,可皆威严不可亵渎,他心中一阵惘然畏怕,身子都在发抖。
他顿时口干舌燥极了:“水、水,皇上,臣想喝水……”
魏绎抬手示意,狱卒立刻给他送上水。
卢遇良接过那碗水,望见那清水中狼狈的自己,忽又暴躁起来,“啪”的一声将碗砸碎了,额上的青筋凸起,面相变得贪婪极了:“势利东西,别想糊弄我,他蒋睿都能喝好茶,凭什么我不能!……我……我要喝仙翠山产的太平猴魁!”
那茶叶稀有,只供御前享用,万金只能买一两。
魏绎知道事已稳了,也不吝啬:“给他泡,要多少有多少。”
第67章 红雪 白雪霎时被殷红浸染,伞下无一幸免。
这几日寒暑交替,傍夜飘起了小雪。
蒋睿双膝发沉,跪在相府厅内,久久起不了身。
“燕相……那卢遇良在狱中都招了!”
蒋睿一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埋头哭喊:“是下官错信了人!想他卢遇良年轻时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才,下官也嘱咐了他多次,不想如此快便在御前将那火|药的缺漏全招供了。他虽不知情火门枪之事,可到底还是坏了燕相的大计……下官、下官万死难当!”
燕鸿站在阶前,灰雪映发,瞧不清楚面色。
他手中正在给院中的白鹤喂食,可不知是天冷了还是吃饱了,几只鹤无动于衷,孤影绰约而立。
蒋睿如丧父母,跪着往外爬:“燕相,那卢遇良委实卑劣可耻,卖主求安,他是保住了身家性命……下官于燕相忠心可鉴,但家中上有叔父下有孙儿,这心中实在是——”
燕鸿见袍子被扯动,才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都说你与卢遇良是挚交。他这朋友,你也算是没交错。”
物以类聚。蒋睿心中一惊,只见燕鸿又踱步走至了另一侧喂食,无心搭理自己。
“燕相,下官……!”
此时府上有人匆匆来报,“老爷,宫里有人来宣召了。”
燕鸿目色稍深,垂下大袖,手上仍捧着食盒:“不急,先让他候着。”
……
待燕鸿入了澜昭殿,宫墙上已堆起了层薄薄的积雪。
殿内的炉火烧得正旺,魏绎身边只留了两名奉茶的宫人,另有六七名兵部的主簿在靠近侧殿的案上持笔以待,将要记述供词。
看似只是寻常的君臣会面,燕鸿入殿前按照惯例查了是否携有兵刃,见到魏绎后,跪下行礼问安。
魏绎也待他依旧客气:“燕相请坐。”
燕鸿再拜坐下,宫人随即奉上好茶,正是仙翠山的太平猴魁。
魏绎手中也捧着那杯茶,说:“燕相尝尝,今年各地的雨水充沛,这太平猴魁貌似比不得去年进贡的那批香气扑鼻。”
他一顿,又道:“燕相有所不知,昨日卢遇良在兵部狱中喝过这茶后,竟口出狂言,吐了燕相一身脏水,说朝中库房丢失的七百斤火|药,乃是被燕相调走所用。”
殿内的气氛顿时肃穆了半分,叫人大气不敢出。
燕鸿拿起茶托,稳稳呷了一口:“人心污浊,又岂能怪罪一杯茶。”
“燕相说得好。”魏绎牙尖泛起冷笑,从案上掀起一张纸,往座下扔去。
那是一张卢遇良已签字画押的供词,洋洋洒洒数千字,轻飘飘地落在了燕鸿脚尖。
燕鸿冷眉轻瞥,没弯腰去捡,仿佛那只是一张无足轻重的废纸:“皇上有什么话,直问老臣便是。”
“罄竹难书。朕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查。”
魏绎起身,站得不知要比他高多少。大殿将外头的风雪阻隔,烛火死寂地来回跳动,映着他龙袍上每一根金丝。
燕鸿没有仰面,只是将视线微抬,沉默半晌,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记得早几年前,皇上与臣无话不说。”
“燕相的教诲之恩、救命之恩,朕这辈子都将感怀于心,”魏绎话里又透露出一分惋惜:“世事变迁,朕不是当年的朕,燕相也早不是当年的燕相了。”
“皇上大了,臣也老了,”燕鸿扺掌而笑:“人老了便容易犯糊涂。当日情势危急,不曾想皇上在北林寺以身涉险,拿家国安定做赌注,与敌同披,为的是今日兴师问罪。”
魏绎缓慢步下御座:“燕相是国之重器,朕有心袒护。七百斤火|药不是个小数目,究竟去了哪,用到了何处,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那北林寺的火|药从何而来,皇上心中应再清楚不过,问臣,那便是南辕北辙。”
燕鸿又稳坐着抿了一口茶:“天下兴亡匹夫皆有责,臣承蒙圣恩,侥幸居于高位多年,自难辞其咎。可是覆水难收啊,皇上无论是想拿贪污之罪,还是以弑君罪名治臣,都得容臣再缓上几日——”
雪渐大了,魏绎望着那纷纷鹅毛黑影,身子稍斜,面上有笑,可眼底只剩些冷意。
“燕相若是盼着莱海倭寇用火门枪炸平了三郡之境,大可不必再等了。”
燕鸿一下子没拿稳茶盏,眉头深蹙起来。
魏绎回过头,从袖中掏出了一份通牒,亲手递交到了他面前:“那七百斤火|药丢了也就丢了,可前日贺兰钧率兵从天行关南下,在猿啼岭东峰劫走了一批火门枪,还顺带杀死了几个倭寇。”
……
燕鸿从澜昭殿出来,见星月黯淡,地上的积雪渐渐深厚,每走一步陷进去,都腿脚发沉。
“燕相……”侍从撑了伞要去搀扶,他只接了伞,让人先不必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