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126)
“权势于我如负累,又何来不甘之说?”林荆璞似笑非笑,拨开杯中的茶沫,“也罢,先喝茶。”
夜阑深静,云裳往炉中又添了些香,便与其他宫人退了下去,悄悄合上殿门。
宁为钧的视线穿过面前的一缕烟雾,林荆璞眼里没有一丝对权势的迷恋,这一点反而令他不安。
林荆璞对太子妃与皇嗣当年潜藏在邺京一事早有疑心,当日他被三吴驱逐追杀,便可拿此攻讦以做文章,不必将把柄留到今日。
最怕他没有私心,却有私情。当下中原与三郡开战在即,林荆璞若是利用南殷皇帝与太后的关系,帮启帝扳动一局……
林荆璞淡淡打断他的思绪:“宁大人若是不想喝这杯茶,酒也都是有的。”
“罪民不敢……”宁为钧望着手中的玉瓷杯,用沉闷的声音压住心底不安,忽然掀袍伏跪,道:“二爷擅于攻心,启帝精于策形,罪民今夜喝了这盏茶,难保有一朝会失信于人,罪民此生虽已落魄,但仍欲以薄身贱命全我宁氏一族忠信,望二爷能够成全。”
不多时,茶底便凉了,外头的夜色浓稠得叫人不敢细看。宁为钧跪了良久,林荆璞还是没有留他。
林荆璞再厉害,到底还是悲悯的。他做不到的事情,却还盼望着他人能够得到圆满。
……
衍庆殿尚通明如昼。
魏绎闻见外头的脚步声,折子还没批完,便走了出去。
“谈了这么久,他可是把什么都招了?”
林荆璞脱了宽大的外氅,缓步穿过前殿,坐到榻上:“宁为钧的脾性你知道,否则他也不至于在宗祠里熬了这么久,几次寻死。”
“他这个人性子是硬了点,”魏绎就着他身旁坐下,见他愁容疲惫,反倒是笑了:“并非是朕不知他的臭脾气,而是朕喜欢高看你。连你都办不下的事、说不动的人,谪仙下凡也是白费力气。”
林荆璞松了半边衣祍,将手放进金盆里浸着,只说:“我会再想想别的法子。”
“要入冬了,你养好身子最要紧。其实不管林珙是真皇帝还是假皇帝,林珙与姜熹之间有什么猫腻恩怨,大启的战马迟早都要跨过去,把三郡的河道填平,除掉三吴祸患。”
林荆璞微微蹙眉,说:“魏绎,这仗还是能不打就不打。南殷后方没有充备的钱粮,他们打不了持久之战,并非就是劣势,这意味着他们的每一击都必然会狠,都将奋力打在大启的要害之处,那本就是他们擅长作战的土地。何况三郡的将士经历了亡国之痛,又目睹我半年前‘弃殷投启’,他们对大殷、对你都有无尽的恨与杀意。这恰恰是休整安逸了八年的天策逐鹿新军所欠缺的,邵明龙此时无法胜任主帅,就算逐鹿军能守住边境,恐怕也攻不进三郡。”
林荆璞点到为止,舌尖微哽。
姜熹当初为了让旧臣们支持自己儿子,没有给林荆璞一丝一毫的生路,可哪怕是他被逼入了绝境,都未动过要扳倒他们母子的心思。而大启与南殷一旦开战,到万不得已时,林荆璞却想要留一招后手,设法抓住他们内部的软肋,从内瓦解,可以暂缓情势,这也是他今夜召来宁为钧问话的原因。
林荆璞终于要帮助魏绎,对付曾经的亲人——他没有跟任何人点明过这个想法,连自己心中也不敢坦然。
只能说这是个变数,就如同此时的深吻、抚摸,都是不可估量的变数。
魏绎在此事上要比他简单通透,他看得明白,自然也想得明白。所以他含住他的耳垂,丝毫没有如临大敌的紧张沉重,隐秘的愉悦从呼吸中跑了出来,一丝不漏地全灌入林荆璞的耳朵里。
“贸然应战、不是明智之举,你当真想明白了?”林荆璞脖颈用力微抬,问道。
“这仗还是得打,你的办法虽好,可终归是铲除不了大启的瘤,我们最终要斗的不是林珙,也不是姜熹,而是让三郡百姓都与中原九州同惠同利,通婚通商,过上与邺京百姓一样的日子,不然又何必让将士们流血奋战。”魏绎说。
林荆璞望着魏绎,半分怔然。
魏绎握着他的肩翻了个身,下巴便抵在林荆璞的喉结上摩挲,低柔而佻薄,“我再跟你说件事,你可别气。”
林荆璞觉得他这话甚是无聊,手腕轻轻勾住他的后颈,顺势调笑道:“我与你当下的情意正浓,听不得你别的风流情|事,绎郎话前可要三思。”
“悍妻善妒,我怎么敢。”魏绎大掌握住了他的手放在怀中,语气认真了几分:“邵明龙不能打,便由我来担任这次的主帅,亲领大军出战,击退南殷兵。”
第112章 心意 “帝王之心深沉,除了他们自己心意相通,旁人谁都猜不准。”
“我去陷阵杀敌,你留下来,便是助我。”魏绎将脸埋在林荆璞的胸颈间,大掌滑进他的衣襟里,捏攥着那寸细腰。
林荆璞玉颜如削,眼角微红,其余的神情则缓慢而不可言。
万籁俱寂。
两人此时的动情中掺了一丝月夜的凉,可彼此间却没有间隙,他们贴得很近,近得能感受热血与爱|欲都在胸膛里流淌,甚至还有一种从未明晰过的体会。
魏绎今夜先摘盔卸甲,将信任毫无保留地交予了林荆璞。
林荆璞如今主理着西斋事务,西斋以辅佐帝王之名督查各部衙门,实权已高于以往的六部三司。一旦魏绎率兵出征南方,那么林荆璞留在京中,就会名正言顺成为大启监国。
一旦战败或是有何不测,帝王无法返回京中,监国之人便会继承大统以保续江山,故而历来都是由储君担任监国一职。
可魏绎是个天生的赌徒,他赌自己一定能打一场漂亮的胜仗,还赌林荆璞一样信重自己。他把监国之权交给林荆璞,无非是要与众臣唱反调的赌注,也是他们两人调情用的赠礼。
魏绎好赌、好胜,说起来都抵不过一个林荆璞。
在这样的风月之下,林荆璞没有说赘话,面上浅笑半分,已读懂了魏绎眼底的倔。他虽没有魏绎胆子大,也没有推诿客气,只在魏绎的额发上落下一个吻,道:“早些回来,我在邺京等你。”
“嗯。”有这话便足够了,魏绎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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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陡然转冷,深秋未到,仿佛一朝便入冬了。
魏绎最近在宫里待的时间一日比一日少,常常是深夜才从校场回。林荆璞忙完手上的事,也不出宫陪他,整日只在西斋待着。两人都是有意疏远彼此,不再同以前那样形影不离,似在为了分别而做准备。
不等三郡下战书,魏绎便亲拟了一封送到南边。
他既要先发制人,也不怕这挑起战争的罪名。战书上不过寥寥数十字,要以统一中原之名讨伐南殷,于十二月十二日与允州、渭郡边境约战。
战书下了不久,萧承晔便在兵部新升了官。他这人再一根筋,也该知道这个节骨眼上魏绎给自己升官是什么打算。
“现今举国上下都绷着一根弦哩!这一仗不知深浅,当年先帝起兵伐殷,每个州都打了一遍,一路打到邺京就没有犯怂的兵,可所有人唯独绕着那三个郡走。所以说大启与三郡的兵其实从未正面交过手,何况人家麾下还收了不少猛将新兵,已是正经的王军了,还有他们那个横空出世的万奋,据说是有点真能耐的,不好打。”
萧承晔用手抓着一把花生米吃,继续抱怨道:“我这几日这心里怎么都不踏实,说不好这一去,就得打个三五年,还不多来这儿说说话,怕是到时商姐姐将我给忘了。”
屋外冷风嚣张,天色阴沉,不久还飘起了小雪。
商珠往窗外看了一眼,去给萧承晔添了杯热酒,浅笑说:“皇上是看重你,才让你随他一同前去杀敌。都说一朝君王一朝臣,能同先帝与当今皇上都出征过的,你算是头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