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86)
孔援还算留了情面,没把燕鸿的名字在大殿上公然报出来。
魏绎咳了一声,未等他表态,工部就有一官员名叫李绘,义愤填膺,反目讽刺起他来:“孔纪要如今倒是凛然大义,别忘了前些日子跪在长明殿替燕相求情的,也有你一份!”
“前些日子那是臣还不知其中原委,不知蒋睿与卢遇良所作所为竟会是受燕鸿的指使!”孔援急了眼,开始不避讳丞相姓名。
李绘也十分激动,拿朝笏指他骂:“能使唤得动工部尚书的,除了丞相还能有谁。你孔家世代都是贫农,当年是燕相赏识的你,你才有机会一步升天、入朝近习,而今却要将自己先摘个干净!”
孔援捋袖振臂:“吾乃大启之臣,也是皇上的臣子,并非他燕鸿的无耻走狗!他虽对我有提拔之恩,可国家大义当前岂容有私相授受!今日并非只是我孔扶义,还有诸多官员要上疏进言,恳请皇上严办军火案!”
语罢,朝堂上诸员齐刷刷跪下了大半:“恳请皇上严办军火案——”
孔援这帮人,多半是家中有出息的儿侄,可碍于燕鸿定下的规制,只能远调地方上为官,或弃文从商。燕飞捷回京的谣言,令他们不安,更给予了他们启迪。
往日他们信赖燕鸿,瞻仰燕鸿,可真正能在自家子孙当中做到他这份上的,少之又少。
剩下不跪的那些人,要么缄口不言,如六部尚书与中书令皆是如此,极少数官员敢有胆量与李绘站在一处。李绘瞥见左右无人,也踌躇起来,绷着脸色没再吭声。
魏绎在龙座上打了个呵欠,悠悠看向了笔挺的邵明龙:“邵尚书,军火案是你部办理的,各中细节,你当知道的最为清楚。此事,你觉着如何办更为妥当?”
邵明龙面色沉重,往前一步:“皇上,臣以为,燕相是欲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不能以偏概全,以体统论罪。”
他顶着压力,只道了这么一句。
今时不同往日,马上便有人攻讦之:“他是丞相,是帝师,执宰三司六部,如尺如镜,本该是朝中最遵守体统之人!而他却与倭寇勾结,这是卖国!”
邵明龙一拜,退回了原位。他不是言官,不善争辩,何况他也的确无话可说。
他是燕鸿心腹好友,燕鸿于他有大恩大义,但在私造军火售卖一事上,他不能与燕鸿苟同。因此那日长明殿百官长跪,他本该是最替燕鸿求情的人,却没有到场。
魏绎暗笑,吩咐下殿内的掌事太监去收折,说:“备了奏疏的便呈上来,朕回去一并看了,再做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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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绘没等下朝,便直冲入相府,“噗通”跪在了燕鸿跟前,惶恐之极:“燕相……出大事了,今日朝上诸员狼心狗肺,恳求皇上重审军火一案,严办涉案之人!下官无能——”
燕鸿披着厚重的毯子坐在藤椅上,面色瞧着比几日前要精神,可四肢益发僵硬了。
他望向那玉面之人,慢声轻笑:“李绘?本相记性还不差,你不是三年前被吏部外调至允州督查河工了么。”
“是,”李绘不由哽咽:“燕相,允州河工已提前竣工,下官正回京述职不久。”
燕鸿颔首,又低声问:“众人推墙倒,既然他们都恳请皇上严办此案,你为何还要替本相说话?”
李绘俯首跪着:“燕相,下官是个残废之人,当年刚入内宫时不知天高地厚,妄自议论前朝之政。是燕相听见了非但不以治罪,还将我从内宫带出,赐了新名,入学堂教习……下官多年来感怀于心,期盼有朝能替燕相效犬马之劳!”
“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件事,”燕鸿目露欣慰,拍他的肩,长话短说:“在允州督查河工不是件易事,你办得好,办得好……所以无论是女人,还是阉人,只要是能者智者,便应充任。”
自己从来没错,燕鸿想。
他说着欲强起身,手脚发颤,又不稳当地摔回了椅子上。
李绘忙去扶他,“燕相!”
燕鸿望着这沉郁的天,叹道:“天凉了,我的时日也不多了。”
李绘落了泪:“燕相正值春秋鼎盛……”
燕鸿虚弱摆手:“我未能根除世家恶风,玉毁椟中,可除此还有操不完的心……官商地契买卖的律法还未修缮,工部尚书的新人选,暂时未有能够胜任的,论侍郎一辈中,范胜性子沉稳,要比邱延合适,至于三郡未平——”
他剧烈一咳,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最棘手的……应是林荆璞这祸害,未能除之啊!”
“燕相……!”
“无妨,无妨,后路都已替你们铺好,放胆去做,”燕鸿又坦荡地笑了起来,反过来安抚起李绘:“那人,注定是回不到三郡了。”
第74章 暴雨 “绎郎,你做得好。”
冬至刚过,邺京一早便是雷声轰鸣,似有暴雨将至,实在反常。
果真不久,宫外就传来了燕鸿病危的消息。
三百禁军持剑严守在相府内外,近半个御医所的人都到了。十余名六部要员候在外厅,焦灼等着内卧里头的消息。
孙怀兴在厅内来回踱步,连声叹气,邵明龙纹丝不动,倒扣着茶盏,愣是半滴水都没碰。
其余大小官员跪在地上,皆不敢大声出气,更没了昨日在朝堂上的张狂。军火案的事还未善后处置,国相便危在旦夕,这亦是牵动江山社稷的大事。
厅内一派肃穆压抑,落针之声都能令人心惊不安。
魏绎觉得屋内沉闷,负手走了出去,只让内侍跟随。
他立阶于相府门前,仰面望着低沉的云霭,袖中握着一枚血红的玉坠子,英俊的面容冷如刀剑。
这场大雨,他已等了太久。
空中忽落起了几滴碎雨。郭赛忧心檐外的雨水溅到龙袍,忙寻了把伞,踮起脚来替他打着:“皇上,雨大了,当心着凉。”
冷风砭人骨,魏绎见那雨滴骤然大了,开始在地上乱迸,冒了泡,连在墙缝里扎根已久的青苔皆被一一打穿。
魏绎却抬手,示意郭赛收了伞,任由那浑浊的雨水打湿自己的金靴与龙袍。
他又冷冷笑了起来:“雨大点才好。”
相府的一名老家仆忽踉跄奔出,跪了下来,未及行礼,便带着哭腔道:“皇上,燕相……燕相他想见您一面!”
魏绎笑意未敛,侧目看了一眼,阴恻恻地道:“燕相固执了一辈子,他所要叮嘱的,朕都记着,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里。你告诉他,只管让他好好养病,不必分神分心。”
“皇上!御医说了燕相病势危急,再好恐怕也撑不过年底,不知什么时候便……燕相于公对皇上有鞠躬尽瘁的君臣之情,于私又有传道授业的师生之情,燕相一心系着皇上,皇上、皇上就没什么要与他说的吗……?”
那下人语带哽咽,为自家主子忿忿不平,执意不肯退回。
常岳见他在御前失仪,意欲拔剑驱赶,却被魏绎只手拦下了。
魏绎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拿出了一张条子,递给了他。这是上好的御贡澄心纸,还盖了金印,瞧着便十分体面。
“朕要说的都在这里头。你且把这个交给燕相看一眼,他自会明白朕的意思。”
下人一愣,忙谢恩领受了那张御条,匆忙跑了进去。
魏绎的金靴已不觉湿透,他回首望了眼那人的背影,目色深不可测。
雨还在下,晌午未至,天色愈发暗沉了。沿街似有马蹄声传来,可听得不真切,惊涛骇浪尽数都被吞没在了这场大雨之中。